观沧海 作者:枫桥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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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毁了。
妫海燕岚在暗室里呆了一天一夜,目睹了洱翡药宗的覆灭,亲眼看着家人,姐妹,同门一一死在眼前。哭到最后,眼里再流不出半滴眼泪,她阅尽每一个人死前绝望的挣扎和嘶喊,却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每一名刽子手的面容牢牢地刻在心里。
砚溪钟氏,定康周氏,苍梧方氏。
谁都想不到,着手回春的洱翡药宗,最后竟然覆灭在了一碗掺着迷药的桑沁酒里——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方婧慈,送给她的生辰礼。
火舌卷上木梁,烈火似乎从眼前的大殿一路灼烧到她的心里,将心肝肺腑烧成一片灰烬,妫海燕岚目光空洞地抬手摸了摸自己心房的位置,那里仿佛什么都没了。
山门外的海棠花落了一地,血比海棠还红。
一夕之间,整个洱翡药宗,只剩下她,妫海明远,以及带着几十名同门弟子正在外游学的妫海惜朝。
钟方周三个世家并没有因为姬无诉樰的玉石俱焚,而放过洱翡药宗的弟子,一不做二不休,手起刀落,屠尽了妫海满门,从看山门的老伯到药宗的首座长老,无一幸免,山清水秀的洱翡,转瞬之间就成了血海尸山。
三位家主对这样的结局显然并不满意,他们用了点药吊着姬无诉樰的命,将她和药宗宗主妫海文景一并带回了帝都,等着漓山掌门叶云岐来自投罗网。
叶云岐从一叶孤城一路赶来洱翡,跑死了几匹快马,终是姗姗来迟,只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了孟池奕和崩溃的妫海燕岚。
又三日,新皇昭告九州,洱翡药宗妫海氏,系三皇子乱党,弑君犯上,其心可诛,罪不可赦,夷三族。
漓山当然不是一方安逸乐土,漓原侯叶云岐在一个月后,应诏去了帝都,见他的是钟氏周氏的两位家主,他们和颜悦色,对洱翡对政事闭口不谈,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后,带他去了一个地方。
掖幽庭。
金尊玉贵的钟家主指着那个被人踩在脚下的女奴,笑着问叶云岐:“掌门可认识她?”
“她是一个月前新充进来的,叫什么诉樰,这容貌长相,放在九州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但在掖幽庭……”周家主的话只说了半句,不怀好意的目光里已经言明了一切。
“掌门看着可有几分眼熟?”钟家主又问,我就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叶云岐双目赤红,看着泥地里浑身斑驳血迹,被人肆意凌虐欺辱的少女,他指甲深深凹陷进皮肉里,血沿着指缝滴下来砸在脚边,落在少女的耳畔。
姬无诉樰似是有所感,手指微微动了两下,她艰难地转过脸,无声地向叶云岐轻轻摇头,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没有委屈,只执拗地看着叶云岐。
她有最温柔的心,亦有最坚毅的骨,就算是跌落在泥地里,也绝不肯做刽子手的刀。
“不认识。”叶云岐说。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姬无诉樰朝叶云岐的方向点了点头。她双肩被锁链洞穿,殷红的血洇透衣衫,刚才摇头点头的微小动作似乎是牵动了伤口,疼得狠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可唇边却依旧是扬起的浅笑。
叶云岐强迫自己偏过视线,用尽全力才让声音听起来平淡如常:“二位家主想是弄错了,不过说来也是巧,我有个义女和这女奴同名,如此反倒是折辱了我女儿。”
二位家主没料到漓山掌门的心会硬到如此地步,两人对视一眼,周家主挑眉颔首:“女奴低贱,当然比不得掌门千金,看来是方家主搞错了。既然不是漓山的人,那再好不过,回吧,掖幽庭是贱奴待的地方,莫要污了掌门眼睛。”
叶云岐当日便离开了帝都,两位家主亲自将他送到城门外,看着他上了马,钟家主抬手抚了抚马鬃,意味深长道:“掌门是个聪明人,洱翡药宗弑君犯上,漓山与洱翡是世交,陛下宽厚仁爱,虽没提起过漓山,可我们做臣子的总要为君分忧,帮陛下试探一二。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掌门勿怪。”
叶云岐颔首,纵马而去。
走出城外十里,叶云岐像是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倏地从马上跌了下来,一口黑血呛了满衣襟,脸颊滚进飞扬的尘土里,喉咙深处发出困兽一般绝望的嘶吼。
他艰难地向前伸出手指,向着帝都掖幽庭的方向,想要抓住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缕微不可查的清风在指缝间须臾拂过。
年逾不惑的漓山掌门颤抖着嘴唇,一遍遍喊着自己爱徒的名字,终于恸哭失声。
诉樰,诉樰,诉樰。
“诉樰死了。”叶云岐满身尘土污血地返回漓山,面无表情地向满心焦急的子侄们宣告。
妫海惜朝闻言怔愣半晌,踉跄着跌在地上,眼里仅存的一点希冀瞬间寂灭。
叶云岐没等他们所有人反应,疾步返回长极殿,枯坐了一夜,出来时半头白发。他仿佛忘掉了一切伤痛,一如往常地处理一叶孤城的一应事务,以最快的速度抹去了所有幸存药宗弟子的姓氏、出身、师承,为他们逐一安排了身份,没有一个人再姓妫海,包括燕岚和明远。
燕岚在漓山后殿呆滞枯坐了三个月,叶云岐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那一天,他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发,朝她摇头,声音很轻却不容违逆:“阿燕,你不能,世叔也不能。你长大了得明白,有些事做了就回不了头了,你会死,明远也会死,洱翡药宗活下来的那些人都会死,漓山也会像洱翡一样。你只能努力地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你都得忘掉洱翡药宗。你要牢牢记住,你姓燕,不姓妫海,你父亲不会想你去救他,更不想你为他报仇,你不能恨,你明白吗?”
良久,燕岚缓缓抬头看着叶云岐,声音嘶哑,仿若字字泣血:“世叔,我想忘,可你要我怎么能不恨?”
叶云岐沉默不语。
……
妫海燕岚在漓山过了两年,终归是学不会怎么忘,她日复一日地在梦魇中惊醒,梦里除了火就是血,以及生死不知的父亲。
不得不说漓山是个很适合治愈伤痕的地方,她注视着年幼懵懂的明远,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渐渐露出的笑容,目光沉重而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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