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沧海 作者:枫桥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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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春光里总会有些烦心事也跟着凑上来,妫海文景死讯传来的时候,燕岚正站在凌铖身边,持着一把金剪修理海棠花枝。
她怀了身孕,惊闻噩耗,腥甜的血涌到喉头,却不敢吐出分毫,又生生咽了回去。半分异样的悲恸也不能外露,手中紧握着的金剪在掌心硌出青白深痕,眼前绯艳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刺目起来,视线一片模糊,入眼都是血一样的红,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夜晚。
许是溯洄这个心头大患已解,洱翡药宗宗主的死活在九州天子的眼里,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影卫禀告的时候,凌铖并没有刻意避开,听完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过身时正看见燕岚身形猛地往下坠去。
宫人们听说,燕嫔被血煞冲撞,动了胎气,在床上躺了三日,才勉强缓过来。
醒来的那一日,燕岚屏退了所有宫人,平静地握着那把金剪,从暮色苍茫独自坐到天光乍亮。第一缕熹微晨光撒入窗棂,燕岚看着远方天际露出的鱼肚白,擦干了脸上的最后一滴眼泪,缓慢而坚定地对着铜镜里的自己抬起了唇角。
冷风灌满她空荡的袍袖,仇恨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撑起了妫海燕岚的脊梁。
燕嫔最终诞下了一位公主,生产时却伤了身子,再难有孕。皇帝怜惜得紧,直接封了贵妃。可即便如此,贵妃听完太医小心翼翼的禀报,苍白着一张脸,颤手指着美人觚里斜插着的海棠花,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自那以后,宫里人人都知道,宠冠六宫的燕贵妃再也见不得海棠。
贵妃心神俱伤,憔悴了很长一段时间,皇帝心疼得厉害,便允许贵妃偶尔出宫去帝都郊外的宜安寺上香祈福散心。
公主出生隔年,钟平侯府的后院里,一位姨娘生下了钟平侯楚弘的第二个儿子,只可惜这个孩子来得不巧,他刚满一周岁时,家中主母的嫡长子不幸早夭,原本无足轻重的庶子,忽然成了侯爷的长子,瞬间便成了主母的眼中钉。
不过好在这孩子生下来便体弱,两岁时更害了一场大病,姨娘无法,求到了后宅主院,主母身边的大丫鬟轻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姨娘,嘴唇张合说了八个字——“贱妾之子,不配延医。”
姬无樰垂眸敛目在雪地里跪了半晌,轻飘飘的八个字落到身上,压得她肩头一坠。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楚珩在楚家留不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如今看似孱弱的孩子,未来能在九州站到多高,可前提是,他得有命能活到那一天。
两年光阴转瞬而过,九州传出漓山新任掌门叶见微入境大乘的那一日,姬无诉樰知道,楚珩的机会来了。漓山占星阁主穆熙云在收到信的第五日,日夜兼程从一叶孤城终于赶到了帝都。
穆熙云看着娴静温柔一如往日的女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须臾便滚了满脸。她颤着手摩挲着姬无诉樰的面庞,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她每一句都温柔地答应,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回应着穆熙云,唇边始终是清浅的淡笑。
穆熙云抬眸看着诉樰头上的发髻,心疼如刀绞,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捂着脸蹲下身子,最终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是曾经让整个漓山骄傲的姑娘,仙姿玉色灵骨天成,如今却成了暗无天日的后宅里,人人能踩一脚的低贱侍妾。
诉樰并没有提及这些年在帝都的辗转流落,似乎所有的苦难都只是不值一提的过眼云烟。她拉着穆熙云走到床边,平静而郑重地将楚珩的手放到了穆熙云手里,却又一次执拗地拒绝了穆熙云带她一起回漓山的提议。
“我和他,楚家至多只会放走一个。”她温柔地看着熟睡的儿子,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别让阿月知道,更别让他为我报什么仇,永远都不。我只想他平安快乐地长大,要他为自己而活。若是以后再能遇到个他喜欢的,也疼他爱他的人,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便就最好了。”
穆熙云捂着嘴又一次失声痛哭。
凛冽寒风里,穆熙云抱着四岁的小楚珩上了马车,姬无诉樰站在钟平侯府的侧门边,朝他们挥手微笑。
穆熙云不忍地别开视线,她打开马车的轩窗,附在楚珩耳边哽咽道:“阿月,你要牢牢记住你娘亲的样子,记住她姓什么。你要记得,她在等你长大,等你足够强大,带她回家。”
楚珩看着眼中含泪的穆熙云,又望向车外眉目温柔的姬无诉樰,懵懂地点了点头。
然而他们到底没有等到那一天,宿命的相遇在五年后终于来临。
帝都郊外宜安寺,钟平侯府的侍女扶着诉樰下了马车,嘴里叽叽喳喳个不停:“早听人说宜安寺的签灵,姨娘早该来求一签的。”
漫天霞光映衬着初升的朝阳,远处东方的山川河流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姬无诉樰刚走下马车,朝霞晨光顿时落了满身满脸,她看着东升的旭日,站在原地朝东方一叶孤城的方向极目远眺,眷恋与怀念在她眼底书写开来。她神情专注凝视良久,直到侍女叫了两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侍女也跟着往东方看去,却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由疑问道:“姨娘在看什么?”
诉樰收回视线,只是淡笑摇头。
清晨来烧香求签的人不多,她们来的也巧,宜安寺最负盛名的解签僧人忘归大师,此时恰好正在殿内念佛。
姬无诉樰踏入寺庙大殿,目光不经意间触及不远处坐在蒲团上的背影,她忽然间心如擂鼓,视线再难移转,身边的沙弥侍女在这一刹那仿佛俱都离她远去,眼前只有端坐着的身影,和那个一笔一画曾刻在心头无数遍的名字——
妫海惜朝。
忘归大师似是有所感,拨着佛珠的手骤然一停,他脊背僵直,缓缓转过身来。
重逢迟来的太久。
侍女看着怔愣住的姬无诉樰,轻声唤道:“姨娘?”
沙弥双手合十走上前去:“师父,这位女施主来求签。”
迟来的太久了。
一丈之遥,近在咫尺。
五步之距,相隔的是溯回不了的光阴,和袈裟妇髻的天涯。
他们这样近,又这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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