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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唯脸色这才好了些。
穆清嘉哄好了人,然后装作从花树下醉酒起来一般,僵直了身体,垂着头闭着眼,一步一顿地汇入人流。
霍唯学得有模有样,紧随其后。
夕阳凝血,夜幕如吸去一颗蛋黄般吞噬着残阳,橘红的霞光透过雕梁,在墙上落下一条条扭曲的影。
他们穿过弯弯曲曲的游廊,沿路不断有梦游者加入游|行,直至走到高耸的阁楼之下。
“天海一色阁”之所以称作阁楼,是因为它的建筑主体是一幢有三层看台的木质阁楼。除却庞大的院落组以外,这座阁楼主要用作游人傍晚至夜间看戏听曲儿的戏台。
楼阁庞大的黑影如一头蹲伏在暗夜中的巨兽,将人影一口吞入腹中。
最前面的梦游客停在一处状似楼梯的木质结构之前,然后艰涩地弯折了腿,踏上一级台阶。
其余人整齐地排队跟在他身后,等前面的人踏上一层台阶,才像齿轮转动一般,规矩地踏上一层。
穆清嘉现在才发现,有许许多多的来自天海一色阁之外的镇民正不断跨过门槛,鱼贯而入。后面的人隐没在昏暗之中,看不到尽头。
这戏楼在东、西、北各有一面,三面相连,每一面又有三层,通过台阶连接。
第三层戏台上,霍唯紧挨着穆清嘉落座,周围座无虚席,满堂宾客却鸦雀无声,只有木板受力挤压后的轻微“嘎吱”声。
霍唯看向三面看台的最中心,金碧辉煌的戏台形影相吊,其上悬着一四字匾额。
“作如是观。”他念出匾额上的字。
“《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穆清嘉低声道,“意指世间一切皆是缘聚则生,缘散则灭;变化无常,执捉不住。以佛家禅语悬于戏台上,应当有什么意义才对。”
不过他转念一想,九州半数戏台都爱用此匾,以此警戒,教人切勿留恋于虚幻缥缈的戏曲。
色相皆空,戏尽虚妄。
此时,戏楼众宾皆至,戏台则空空荡荡。灯火葳蕤,晚风吹得光影幢幢,只待伶人上演人生百态。
看客不复方才闭目之态,而是睁开空洞无神的双眼,在死寂的黄昏中静待。
当夜幕落下,遮掩住最后一道残阳时,一名女子轻缟如雪,戴点翠头面,以水袖掩面,款款从戏幕后飘出。
戏台的一半轰然点亮,另一半则隐没在昏暗中。
霍唯观察着周围观众呆板的神情,陷入了沉思,穆清嘉则是聚精会神,听那女子唱道:
“幽府深深,冤魂沉沉,坠落阴界无相亲。
可怜我,钱塘江上生遗恨;可怜我,白杨树下留孤坟。
身陷魔窟苦受尽,魍魉为伴做幽魂。”
穆清嘉一怔,先不说此女有何不妥,单说这唱腔缠绵隽永,忧苦凄清之情憾人肺腑,实属不可多得的功夫。
“什么戏?”霍唯问道。
“不知。”穆清嘉努力唤醒自己的记忆,“只是这钱塘江与白杨树倒是耳熟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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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旦出场,满堂宾客看得如痴如醉,唱至精彩时,鼓掌叫好声阵阵,把捧场之态饰演得逼真至极。
仿佛台下的看客是戏子,而台上的戏子才是真正的看客。
穆清嘉刚隐隐记起此戏名字时,戏台上昏暗的另一边忽地亮起烛火,映出灯下埋头苦读的书生来。
“公子!”白衣女子唱道。
书生故作惊惶道:“你是谁家一钗裙,夤夜擅入生房门?此乃是幽静禅院,男与女授受不亲。”
二人扮相皆精致,只是这扮演书生之人一开腔,便高下立分。
比起女子,书生的唱腔明显外行。他也不甚认真饰演角色,只从双瞳中射出深情款款的光来,不像是会唱出“男女授受不亲”的单纯书生,倒像是他在迷恋那女子。
凭两句话的功夫,穆清嘉已认出,此戏正是《聂小倩》的翻版之一,讲书生宁采臣与女鬼聂小倩之间人鬼情未了的故事。
“聂小倩”受老魔要挟,诱惑书生道:“奴喜君神采风韵,奴喜君满腹经纶。故而效红拂夜奔,愿许君百岁同衾。”
那“宁采臣”背过身去亮靴底,摇首唱道:“白杨寺地僻荒冷,哪来的朱门绿户?莫不是妖精显影,指令人胆战心惊。”
“聂小倩”又神伤道:“君休要疑惑不定,莫辜负奴的真情!”
奇就奇在,她唱腔是极情真意切的,面上却古井无波,双眸如一双鱼眼珠般死气沉沉。
两人你来我往唱下去,那“宁采臣”越是陶然若醉,越显得“聂小倩”妆容呆板僵硬。
她敷粉极厚,眉目描得极浓极艳,不似真人,倒比那满堂宾客更似个浓妆艳抹的偶人。
黑幽幽上百号人默然观看着戏台,迄今为止,台上二人也只是简单的唱戏而已,只不过男子粗浅女子精湛,男子出戏女子入戏罢了。
霍唯已是不耐看这二人卿卿我我,眉头越蹙越紧,身体难以自控地发散出热浪。
却在此时,那男子忽而虚挽起女子的手,两人互相交换身位,有节奏地踱出三步,又收回两步,形成一个跪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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