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宁胥略一沉吟,竟应了。他轻轻拍了拍李容还攥着他小臂上的那只手,“行了,我今日回府上向父亲通禀一声,明日下学我便不出宫了。”
宁胥的背影走出去老远,李容仍立在原处,只觉得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右手背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灼热,滚烫。
……
从前宁胥只以为李容是天资不足,后天有有几分顽劣,这才在课业上落旁人那么多。谁知在含凉殿日日陪着李容读书做功课这半年来,宁胥却惊觉他其实是极聪慧的,也不是不会勤勉,便越发想要将人拉回正途。
“改完了,你自己看看如何。”
宁胥将注好的文章自案左推向李容后便继续写着什么,头虽未抬,后者却仿佛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欣然与满意来。
他的策论,宁胥是满意的。
李容的嘴角还未来得及上扬,便又听宁胥问:“其实你之前在弘文馆是故意装出懈怠厌学模样的吧,李云仙?”
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用等李容回答,只需要看着后者那尚未弯起便凝滞的笑意,还有踟蹰半晌却没有出口的解释,答案便极其明了了。
“为什么?”
与其猜测李容是在以这种方式谋求自保,倒不如说是自暴自弃更为贴切些。
“这半年来……”李容眼神虚望着那张落了宁胥笔墨的宣纸上,须臾后忽然哂笑道:“你有见到圣人来过含凉殿吗?他会在别的兄弟那里待上几个时辰,一起用膳,检查他们功课,但是永远不会来含凉殿。”
宁胥一愣。
“或者,你见到我那些兄弟因为我课业的起色而生出过半分不满和警惕吗?他们都不在意……不论我如何,好或是坏,他们都不会在意。”
都是圣人的儿子,皇室可以给李容一个皇子应有的体面,却也仅此为止了。
宁胥提笔的手慢了下来。他想到朝中正得势的两个皇子,老大和老四,一个占了嫡,一个占了宠,都是朝堂看好的储君人选。
他又想到父亲在他入宫前千万叮嘱,不要掺和朝堂之争……
一滴饱墨落了下来,骤然污了笔锋下的方寸纸张。宁胥心中莫名升起的一股难过滋味,他不知缘由,只将写了一半的文章攥成团丢在一旁,半晌才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
“殿下什么时候出宫就藩?”
“不知道,或许一两年后,或许等个十年八年。不过一旦储君之位定下来,我便一定要走了。”
李容呼了口气出来,定定地看着身旁的人,“可我不想走,宁胥。若是可以,我想这一天永远不要来。”
宁胥本想说一句“人之常情”,可抬头蓦然看到李容的眼神,嘴边的话忽然像脱离了控制,不知如何便说成了“我也不想。”
李容眼中一亮,“你……不想我走?”他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追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想我走?”
宁胥垂着头。
为什么不想李容就藩?
一层层想下去,从入宫到如今,一向聪慧的他绕着正中的答案反复绕了无数圈子,却在李容执着的注视下如何也不得其解。
“尚未从老师那里学到十分之一的学问,你若是走了,我便也没了留在弘文馆的理由了。”
就……就这样?
“况且我们……”
有些字眼在皇子龙孙与官家子弟间实在敏感,宁胥将嘴边“朋友”二字咽了下去,“这么久了,总有些皇子与伴读间的情谊。”
便换成了如此生硬的解释。
半晌,李容才忽然没头没尾地笑了一声。
皇子与伴读之间的情谊。
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宁胥知道李容的心意是在又一个春天。
一切都源自于宁胥阴差阳错下误入了李容的书房——这一年来他总是规规矩矩地将自己圈在弘文馆或者偏殿的那方寸之间,即便是二人一同温习功课,亦是留在宁胥偏殿的书房中。
李容正是知道他如此,才没有将桌上铺陈的东西小心收起,却在不合时宜的时刻露了马脚。
李容案牍边铺着厚厚的一层沾满墨迹的宣纸,十几张桃花图——曙红胭脂色的桃花从一朵变成一支,从一支变成一片,从生疏变得越发熟稔,从模糊的桃林渐渐能看出含凉殿外的的模样。
最后一张是含凉殿外那片桃林里,身后是一片袅袅碧波的湖,一个少年仰面躺在太湖石上。
宁胥手猛地一抖,那副画便掉到了地上。
彼时李容进来正看到了这一幕,他明显是慌乱的,可也就是一瞬,那副古怪的表情很快就被收敛了起来。
“你……你在看什么?”
因为没有看到最后那张画,李容便以为只有几幅桃花。
于是心中侥幸着,他道:“原来是这几张桃花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几日看到一本杂书上说,多画几幅桃花就能快些遇到心上人,我一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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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后那个“奇”字尚未说出口,便猛然看到了地上画着宁胥闭目假寐的那一张,声音登时就卡住了。
“心上人?”
宁胥声音中带着几分难堪的颤抖,面上的神色也越发不自然起来。他看着李容,而后目光又再次落到了地上那副画上,最后缓慢地朝后退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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