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沧录 作者:衣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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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的石砾顿时隆动起来,那道刚刚震慑心神的叹息再次出现,而这次却如同沉眠中觉醒一般,一道略略嘶哑的声音徐徐自地底传出——
“……小鬼,能破此阵,再与本皇说话。”
阴皇的话语传出同时,整个地牢都颤抖起来,空中的天祭王神色剧变,对慕清仰喝道:“放出此魔,北疆尽毁!你想清楚……这是你母亲守护了一生的故国!”
“因为母亲的愿望错了才被你们辱没至死,你说我像你,那就像你一样不剔心毒……成魔!”
天祭王不禁哑然,慕清仰与卯月不同,与叶求狂也不同,他不会因为过去的羁绊而让斩下的刀犹豫半分……是谁教出这样的怪物?
此时地底深处蓦然传出一声轻笑:“小鬼……你很适合吾鬼狱的法则,想要力量杀人?吾借你,你有胆量接吗?”
……
叶求狂感到一股彻骨的冷。
并不是杀戮过多而表现出的麻木,仅仅是因为天空飘落的雪花越来越大,透骨而出的那种冰冷,让他想起那一年带着慕清仰逃出天祭国,遇到苍桑时那场雪……纷飞得无情。
一身浴血,这血,有的是天上飘落下来融化在他身上的,有的是不断斩下的敌骑头颅喷溅而出的。
眼前这些铺天盖地的战骑对他而言,并不能造成压力,而是慢慢积累成一种心中的疲惫。
随手捡起一具尸体,扔向身后祭塔前的大门——那大门前的尸山已堆得很高,早已掩盖了祭塔的入口。
席地一坐,身前十丈,几成真空。叶求狂解下腰间的酒壶,半壶狼饮,半壶浇头,腥狂的眼睛一扫余下的八万仇敌。
“还有谁?”
无人敢动。
他们知道,若是叶求狂愿意,大可动用血脉秘法或者学自中域的大范围术法,但他没有……他偏偏要,一个一个地杀,一个一个地记住他杀掉的人的面容。
这让他们来时的士气出现了裂痕……若是敌手太强,他们大可从容赴死,因为这是不畏强者的荣耀。但现在不是,这样一个一个地,被仔仔细细地屠戮,仿佛他并不是勾结外敌进犯故国的侵略者,而他们才是围杀一个末路枭雄的贼子。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叛逆!王不记你身为昏君罪后之子,养你十数年,还封你为王储,你却带走祸端,如今有何颜面再立于此地!”
一片除了风声的静肃中,蓦然传出这样一声怒斥。
乌压压的战士闻言,并不细究这声音是从何处传出,只在意了这言辞在他们耳中是十分地义正词严,一个个看着叶求狂,眸中冰寒。
那声音似是得了鼓励一般,以一种更为激愤的语调喝道:“我若是你,上愧对祖神,下愧对母国,早就刎颈自尽,你敢不敢回答,你有何面目在此?莫非是为了祭塔之下的罪后鬼胎谋害王?!”
“王是救国的英雄!此罪孽滔天之人敢伤害王,便是千古罪人,诸位兄弟,诛此罪人以慰天祭!”
“杀!”
不断的痛斥在祭塔下回荡成一波蓄势待发的冲杀声。
叶求狂冷眼看着这一切……慢慢与母亲死的那天,街头上拍手称快的人们重合。
这些人,是生下来便拥有强大的力量,拥有长于中域之人两倍的寿命,但他们连灵魂都是朽烂得一触即溃。
“你们懂什么,哈哈……你们,懂什么呢?你们以为,人云亦云,我便会让这段历史埋葬在你们的口诛笔伐中?既为人子,亲人生前的尊严不能捍卫,死后难道还会……任你们侮辱?”
叶求狂指缝间发出可怖的骨响,正欲迎上之时忽然感应到什么,一双燃起沉冷的杀意的眼睛骤然转向身后。
大地隆动起来,八万战兽骑兵不知为何座下战兽纷纷惊慌后退,甚至有的直接将主人抛下背向远处逃窜起来。那些战士困惑不解,但目光纷纷投向祭塔方向,他们听到了祭塔之底传出了凄厉的兽吼。
待到有人分辨出这是怎样的兽吼时,他们感到了深深地惊恐……
“炎牯圣兽!是炎牯圣兽的惨叫!”
那是在天祭国,比之君王更为重要的精神象征……先辈们祭之为万兽之祖,是随从祖神四处征伐、开天辟地的圣兽,而无数代的天祭之民传说,拥有炎牯的认可王,才是天命之主。
三首炎牯的咆哮越发凄厉,最后夹杂着的一声苍老的闷哼在这兽吼中尤其点燃了叶求狂的恨火。
万人的战栗后退中,源自地底的可怖隆动不断如同滚雷一般冲了上来,八万战士目瞪口呆中,那背后一道模糊黑影的血瞳少年人,一手以一道黑色锁链勒住三首炎牯的喉咙,另一手执着一口血剑,剑锋顶着天祭王从堆积在祭塔大门前的尸山后轰然撞出!
“你——”天祭王一身狼狈,未来得及再催炎兽王印抢回炎牯,右臂骤然一阵撕痛,只见自己的右臂高高飞起。
而那撕下他手臂的血瞳少年,更是带着强烈的憎恨,不顾即将挣脱黑链的炎牯,便想冲上来补上一刀。
逼命危机临身,天祭王余光瞥见援兵已至,高声喝道:“我天祭战士!剿灭叛逆——”
“……你在喊谁?”
回答他的是心口陡然的一冷,天祭王死死盯着心口处冒出的血色剑尖,踉跄着后退几步,背后撞上一个人。
“叶求狂……”
“你生前死后,我都会保留这个你给予的名字,并且永远记住你送给我的半生仇恨……”
叶求狂自腥狂的杀戮中冷静下来,狠狠捏着天祭王的脖子走向悬崖,如同二十年前,他拖着母亲走出王城一样。
八万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王,死了?无所不能的英雄,他们的王,死了?
叶求狂在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自行退避的战骑上停留,而是一步步在悬崖前站定,在渐渐涣散的天祭王耳边低声道:“你欠她们的尊严太多,而尊严是留给我认可的对手,你,不配。”
言一落,叶求狂面色淡漠地送了手,这位在天祭国统治了三十载的王者,王冠落地,滚落山崖,落入尘埃。
如同窒息般的沉默持续到炎牯的挣扎声渐渐低弱下来,却见慕清仰的右手上慢慢出现了一道缩小的,血焰燃烧一般的炎兽之影,他背后的黑色阴影衬得他眉眼间的阴郁更胜以往。
慕清仰松了松手骨,脚侧的炎牯不再咆哮,而是伏下三只巨首,他看向那八万战骑。
“弑父结束了,然后,是不是该轮到……亡国了?”
☆、第二十六章 梵蝶前尘·其一
陆书生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
并不仅仅是好兄弟托付给自己照顾的姑娘忽然变成了个生得如同雪妖一样的少年人这一件事,也不是这个雪妖似的少年把放言要屠一国的慕清仰带走的事,而是眼前的这场不攻自破的笑话。
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场闹剧,在慕清仰发疯一样的绝对力量面前,这个国度的人半数要求臣服,半数逃亡,且在流窜之前杀死了自己的子女,烧毁了王城。
陆书生原本觉得瓦解一国很难,尤其是一个国度传承了万年的理念、信仰,并不是说外敌压境就能轻易瓦解的。现在他明白,传承的国度越久,积弊越发会侵蚀这个国度强盛时期留下的生命力,尽管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若是从内部破开一个点,尤其这个点来自于顶层的王室,那将是摧枯拉朽的。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微微地惊惧,他想到了九阙天宫……
比之天祭国或者龙雀八台,九阙天宫的传承历史或许会稍短,但因其庞大的疆域,它的繁复并不会让积弊有所减少,之所以如今依然强盛,而且越来越强盛,是因为双尊还在……但,作为整个无尽天荒最巅峰的象征,主尊已经近万载未出第九宫了。
有人传言主尊被儒尊幽禁,或者直接被杀,儒尊对此从不置一言解释,而这也就成为平三宫与龙雀八台怀疑儒尊一系要篡位的理由。
九阙天宫的内部派系争斗之乱,从来不比天祭国的内政乱上半分。
看到如今满目疮痍的天祭王城,陆书生搬开脚下的废墟,层层叠叠的焦尸昭示整个王城再无半个活着的人。
至于那四万臣服的天祭国战骑,陆书生没来得及阻止,也阻止不了,慕清仰早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将那四万人的魂魄都各抽离了一半,从此放逐边界,作为放任他们自生自灭的活死人。
陆书生心中很复杂,他认为这样很残忍,有心想劝慕清仰放还那些魂魄,叶求狂就拖着他去了天祭国周围的几个小国,正看到那些流窜走的战骑踏平了一个城池,老幼妇孺无一活口。
“你对这些无可救药的妖魔善良,可听得到这些本是平静生活着的人的哭声,你心安吗?”
于是,满腹经纶,无言以对。
所以后来看到平三宫中破云宫三使来的时候,陆书生下意识地就把他们带走……这下一波暂平,但紧接着九阙天宫的势力倾轧,却不是他们能承受得住的了。
……
慕清仰自消耗过甚的昏麻中醒来时,全身的经脉都呈现一种灼痛,不过好在那位阴皇阁下手下留情,残魂附身之时并没有用彻底发泄他的杀性。
慕清仰回忆了一下,大概是他那会儿要屠国,苍桑终于无法直视他的发疯,终于站出来聆苍转直接拍在他脸上,他就昏死过去了。
“先别急着起,你要不要先吃根糖葫芦冷静一下?”
慕清仰听到这熟悉的嗓音,转过头先是瞧见一双熟悉的暗纹雪缎的靴子,再往上瞧,一张苏得一比的脸正嫌弃地翻着左手里的聆苍转,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捏了个晶红的糖山楂,说话间已经没进了薄唇间。
慕清仰的眼睛有点直,大概就是传说中小别胜新婚那种心理状态,在饮沧楼的时候相看两厌,出来得久了,尤其有了越卿珑那种参照物,忽然就觉得苍桑这样挺好。但是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打开话匣子的话题,只能又拖了越卿珑躺枪。
“越卿珑呢?”
“放心,她身上还有我想知道的秘密,我不会害她。”
好吧虽然只是外貌变回去了,聊胜于无。
慕清仰转动了一下脖子,感觉坐起来还是十分艰难的,遂干咳一声问道:“我哥呢?”
“他说他看到我之后内心崩溃了,觉得是我把你女朋友勾引走的,对我痛斥之后,找子萤给他揉心口压惊,昨天晚上已然夜不归宿。”
我哥每次受惊总是离不开姑娘揉心口,也是蛮拼的。
“这是哪?”
“那路痴说有人盯上你的劳什子储位印,要来帮助你意外身亡,所以把我们全带到这个叫风城的地方来了……嗯,贸易通达居民幸福,点心比你做的好吃,是个好地方。”
慕清仰闭上眼想了想,对于来自九阙天宫的压力他早有心理准备,此时端看那位雪尊怎么处理,若妨害不到他的筹谋,也不必有太多动作。
正这么想着,苍桑已经起身,合上聆苍转拍在他心口上,依然是一脸嫌恶的表情:“举国上下没有一个死出了点范儿的人,我想做点动作都没机会。”
慕清仰无语了片刻,怒道:“我在复仇你就只想着从中牟利?”
苍桑冷眼回视:“我牟什么利?”
“这次死了那么多,你敢说你你不是在找有没有十八层地狱里的死人值得拉回人间造孽的?!”
“暂时没有发现而已……”
“除了我你还想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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