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沧录 作者:衣带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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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求狂闭目释放出属于金丹后大修士的神识,笼罩之处便能清楚瞧见一个俏丽少女趴在篱墙头笑着和绷着脸的清仰说话的画面,笑了一声,缓缓道:“你看,再过几年,清仰也该大了些,届时你怕是再也挡不住这些蝴蝶蜜蜂了~”
手中古书啪一声合上,雪白长发,少年模样的人淡淡道:“……鳞蝶翅上粉,黄蜂尾后针,喜欢招蜂引蝶的,早晚被扎了手。”
“谁是那座带刺的墙篱?人就像是水里的鱼一般,抓得越紧,挣扎得越凶,放生在湖泽里,才能游得更远。”
霜雪似的眼睛微微一动,类似于不悦的神色浮现出:“但我这里,是冰山一座,走出我的范围,日后面对的便惟有棱角。”
叶求狂摇头苦笑:“你这尖锐的性格很难交到朋友。”
“用一种印象界定性格这种模糊的概念是最为愚蠢的想法,你大可不按我制定的规则来,但也休想让我妥协你所谓的‘人之常情’。”
“苍老师……”
“嗯。”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任性?”
“给我一个我不任性的理由,让我姑且当个笑话听。”
年少时期也曾得中二·冷艳高贵酷炫拽·病的叶求狂这会儿也是听得醉了。
……
谁人年少时不曾让花红柳绿地迷了眼,人终究是闲不住生灵,正如未经过风雨的雏鹰永远学不会欣赏深山古刹般的弃世静心,偶尔弄了涟漪数圈,全然被那亭亭莲华牵出了情思几许。
倒不是说真的一见倾心,最多是图个新鲜,慕清仰转了转手里的香囊,有些烦躁不安。
白日里,他例行地去温书,那人拈起他的下巴,在他耳边轻嗅了片刻,以那种慵懒淡漠腔调慢慢道——
“人说三十三味,女人心、胭脂泪最毒,你不妨去看看大夫?”
微微上扬的尾音,像是懒拥锦衾的猫儿,半梦不醒间,一双竖瞳若有若无地锁定着自己,算不上威慑,只是禁不住地让人迷茫于自己到底哪里错了却又无从改正。
慕清仰不是很理解这种感觉,只是本能地想规避……就像是被宠坏了的小孩,大多有这种对最为亲近之人的抵抗心,本能地想独立去拥有一些秘密,又恐慌于亲近之人的探究。
“书房南面第二层你哥塞的狐女十八式旁边第三个格子里的书自行索引一个关于蛇蝎女人心的故事,省略作者大部分自命清高的矫情,某种意义上关于女人这种物种的叙述还是有可以借鉴之处的……对于你这个年纪。”
慕清仰可以想象得到这人是如何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来宣告……他不喜欢最近新来的女客人。
平心而论,慕清仰承认自己很动心,关于那名唤越卿珑的少女口中的……外面的世界。他隐约在辛夫人偶尔的叹息中知道自己与同龄人的不同,比如说为何兄长在外是搅风搅雨的大修士而自己只能如凡人一般在苍桑指教下读书,比如说咒带下隐藏的盲眼的秘密,他乐意和越卿珑聊天,从她的口中能得到的信息彷如一片伸进金丝鸟笼的羽毛,勾引着他向外飞的欲望。
这么想着,便忍不住开口。
“为何不喜清仰接触外人?”
这家主人翻书的手终于一顿,随后指节轻轻地敲了两下书页,慢慢道:“关于这个问题的引申,我比你更加困惑,比如说为什么人总是在羡慕别人的生活,财富、女人、乃至生存方式,而一辈子总在追逐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清仰,你不是在抱怨我不允许你接触外人,你是在嫉妒你兄长拥有的力量。”
慕清仰微微一怔,衣角紧了紧:“清仰并没有……只不过听卿珑说,无尽天荒何其广阔,总有方法医治奶娘的旧疾。”
“这女人在刻意蛊惑你。”指尖轻叩,半垂的眼底情绪敛起:“至于辛夫人,这世上不会有人救得了她。”
慕清仰不再说话了,纵然不喜苍桑总是这般冷心冷情地去为他人的生命下定义,也只能失望于苍桑的古怪脾气。
“只是事在人为,上天怀仁,沃泽万物,清仰不过想护得身侧之人一世平安,凡事尽心求取,不祸及他人,如何不可?”
“我赞成你相信神明,但是不赞成你对命运如此乐观。”苍桑的眼神悠远地看向窗外的重峦叠嶂,“岁月,总会让你明白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后来我忘记了那十六年的安宁中,苍桑一切的嘲讽,唯有那一句记得分明——岁月,总会让你明白成长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但彼时我还未曾经历过后来那些波折,除了为了奶娘的旧疾泡在书房里以外,就是想着如何应对苍桑不止一次想把越卿珑扔出去的意向,就在我认为这种平静得发霉的日子继续下去的时候,苍桑捡回来一个半死的人。
“他是谁?”
“我的生意来了。”
这人极惨,惨到不能用惨字来形容了,慕清仰帮忙处理了一下,手指触到的皮肤就像是翻起的鱼鳞一般,只是碰了碰,就是一阵的头皮发麻。
“怎么会有人下这样的狠手?”
与慕清仰相反,这宅子的主人却是少有的兴致盎然:“世上总有这种让人很费解为什么还活着的人,有助于我验证一些道理。”
慕清仰:“分明是歪理吧……”
“虽然这是我们之间相隔无数个时间单位的代沟,但是由于年龄上的差异,我原谅你的无知,记住要尊重比你阅历丰富的人,也记住你还只是个学习者,现在没有人伺候你偶发的脑残。”
对于这样的毒舌,慕清仰也只得摇头当没听见,但随后听到苍桑把那半死的人拖进了房间而且顺手把他关在门外,慕清仰就不能冷静了。
“我们家的狗腿瘸了你都不会包扎,你还把他带进去,确定不会草菅人命?”
“反正活着跟死着也差不多了,晚上不要来打扰我,也不准开后门和蛇蝎女人早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于是慕清仰充分体会到了苍桑想把越卿珑给丢出去的心情,一晚上辗转反侧之后,第二天一脸疲惫地去找,惊悚地发现那半死的人已经能下地了……而且不止下地,都能下厨了。
昨天半死不活的没瞧出来,今日一瞧却也是个俊雅的青年,只是眼下带着些疲惫,
“贫僧容央,谢过二位施主救护。”说着,青年打了个佛号,低头抱着早饭开吃。
慕清仰愣了一下,依稀还记得昨天这人来的时候是有头发的,这么想着,直接就上手……果不其然一头油光水滑的秀发,这手感估计还是定期搞过护理的。
妖僧容央脾气倒是好,风卷残云地干掉早饭后,笑呵呵地双手合十道:“承蒙款待,贫僧依稀记得当时呼唤的乃是阿修罗道,没想到修罗也是如此和善。”
“没见你之前我也不知道上门的生意是个六根不净的妖僧,留长毛的和尚在我这你不是第一个,但是大多性格讨厌,少有几个得道高僧,但是放心绝对不是你这样的。”一手支着下巴,苍桑百无聊赖道:“既然都到我这饮沧楼报到了,显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也别介意修罗长什么样,当然你嫉妒我比你好看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有没有人说过施主口才胜似修罗?”
“如此才显得我平易近人,不然我怕汝等愚民太紧张。”
容央叹了口气,低声念了念佛号,便道:“如此,贫僧便提出所想了……阿修罗,贫僧愿付以一切代价,杀尽梵音佛统。”
出家人口中称杀,神色却是慈悲温善得一如既往。
慕清仰微微一愣过后,不禁问道:“僧者是曾受同道迫害?如此惩戒恶人便是,为何要杀尽佛统?”
容央笑道:“小施主不必多想,贫僧乃是恶人。”
慕清仰一时茫然,直到苍桑翻开他那册永远也读不完的诡纹书,发出一声嘲笑:“又是一个极端的精神洁癖,最容易发展成这样的神经病,无聊的是这种神经病总是以杀戮来证明自己的自以为是,充分体现了人类牲口的一面。”
“什么?”
苍桑不待他说,那本诡纹书便扔了过来:“自己看。”
那书一入手,一种诡异的,像是流沙在手中流转的感觉满溢开,慕清仰只见那书自行翻起,一页空白上随着容央的名字一笔勾勒,脑海里无数不属于他记忆的画面瞬息千转,再一清醒时,却发现自己手中拿着佛珠,周围袅袅禅香笼罩了自己。
这是……什么地方?
仿佛是以自己的视角去看他人的生活,但是只能作为一个‘眼睛’而不能主导这身躯的意志。
陌上繁华绽放,花溪畔,槐树下,驼背丑女,被拿着棍子的村民们围起,她的身前,俊雅佛者神色安宁。
“你这和尚休要多事!这丑女生作如此模样本就该当被赶出去!现在染了时疫,若是不打死,我们全村人都会被她害死!”
佛者并不退让,淡然道:“众生平等,怎可因形貌美丑而断人生死?”
“女人生来便是为了嫁人生子,她这般的本就没用,谁让她没生了一副好相貌,真是让人见了便恶心!”
“容颜美丑,不过红粉骷髅,这位姑娘既然因形貌而落得如此境地,贫僧愿渡她以平等之道,今日便与她拜堂成亲,若是诸位愿意,大可作个见证。”
“什么?!看你仪表堂堂怎么如此自贱!还是个出家人?!”
“吾言既出,便当行其事,不必多言。”
众人震惊……时年流转,恍然丑女已作嫁娘,与佛者育有一女,可惜未及及笄便夭折,随后佛者的宗门来人,与丑女闭门长谈后,口口声声言及佛者身份贵重非是丑女所能攀扯。次日佛者讲禅归来,却发现房中白绫悬梁……
“佛偈第一言,众生平等……我却连这第一言都未参透,究竟何谓佛?”
漫长的岁月,佛者开始茫然于自己坚信的佛。
“容央,为何又无端杀人?”
厉声喝问如雷霆般刺入耳朵,静修的佛者面貌依旧温善,抬眸时,眼底流下一滴泪。
“我有何错?”
“只因见得凡人吃肉,你便杀了他们喂与野狗!还说不是犯了杀戒?!”
“佛曰众生平等,牲畜与人有何不同?因果回环,人吃牲畜,与牲畜吃人,不过一报还一报,我为人减轻杀戮众生罪孽,又有何不可?”
“你……你这是谤佛!”
“谤佛又如何?佛不重生灵,我不重生灵,若是言我谤佛,我便谤尽梵海,杀佛成佛。”
那雷霆之声像是盛怒异常,倏尔一道黄钟大吕似的巨响震了过来,金刚杵镇下,无数佛言枷锁临身,容央周身顿时遭逢如同十万大山般的重压,当即七窍溢血。
“我万佛山乃佛界执牛耳者,天下佛宗再无人可比拟!而你是唯一一个修满七识境界之佛修,再苦修百年便有望进入真佛之境!如今你如此堕落,如何对得起万佛山栽培?!判你面壁六十载,自行悔悟!”
……
“他人言吾心有魔念,而吾杀戮之时,心中却并无嗔念。”
“世间万物皆由己身而观他物,佛言既从人口出……即是人之道,非佛之道。佛是虚妄,我是虚妄。”
“我非魔,佛……才是魔!”
大片的浓酽黑暗降临,漫长的幽禁中,伴着一盏青灯,慈悲的佛者形影相吊。喃喃低语中,善念再一次走入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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