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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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交割清楚,顾苏要走回街首去买盐买米,叶渐青脚下生了根,不动了。顾苏顺他眼光看去,街面上开着一家文具铺子,贴一副对联“生意三春草,财源雨后花”。店面小而充实,摆着一柜文房四宝一柜历书字帖,当中一个柜台,旁边树一个招牌“代写家书状纸”,坐着一个带方巾的瘦个子。抬眼看见两人这般打扮,殷勤问道:“两位小兄弟是要写信么?”
叶渐青摇摇头,四下里看看,踱步到书柜前。掌柜没想到他是个识字的,便走过来问:“小兄弟喜欢看书,我这里有些新刊刻的诗集。”
叶渐青本来并不爱读书,但山居无聊,总要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他喜欢李白的诗,但想到目下这副狼狈的模样,和谪仙怎么也搭不上边。又想到回柳山庄堂上挂着一副《漉酒图》,便不由自主拿了一本陶渊明的诗集。
顾苏付了钱,掌柜拿一张油纸把那书包了。这时一个人匆匆走进小店,要掌柜帮忙写封家信,气急败坏道:“这些私盐贩子,正是钻到钱眼里去了。一斗盐六百文,以后连盐也吃不起了。”
掌柜边磨墨边叹气道:“又涨价了吗?听说几个月前,扬州许州那边抓了不少盐商大贾,人心惶惶,连着这里的盐号也坐地起价了。”
“盐商和官府根本是穿一条裤子的,都是可恶!”
叶渐青不敢再听下去,急忙走出小店。
两人走到街头油盐货担那边,盐巴因为长途跋涉掺杂了石头、细沙,看上去不那么白了,就是这样的盐还要卖到五六百文一斗(十斤)。叶渐青低声道:“盐铁官营,太宗朝定价是一百文一斗,如今怎么这么贵了?”
那货郎上下打量他一番,道:“小哥,今上登基以来,盐价已经是两百文一斗。如今东南盐业又出了窝案,连带皇亲国戚都拿下了,你说能不能涨价?三担米一斤盐。依我看,等存货卖完了,还得涨。”
顾苏买好了盐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就顺手买了点小米,仍旧是叶渐青挑着,两人朝山上茅屋走去。叶渐青下山时满腹幸福欢喜,回去时脚步却格外沉重。
顾苏忽然道:“天下事,唯义利二字。”
叶渐青冷冷道:“我不想听!”说完就大步上山,把顾苏落下一大截。他自幼娇养惯了,待人温温和和,便是生气也如撒娇一般,这次是第一次真正发火。他似乎已经隐约意识到一个问题了,镇国公主府并不是他原来想的那么清白,他的公主奶奶并非是无罪的。
这晚是月中十五,叶渐青不待顾苏子夜练功就走出茅屋去了。顾苏练完功,恢复到了十二岁的体貌功力。
从第二天起,叶渐青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练功比以往更加勤奋刻苦了。砍柴、种菜、家务也做得更用心了。努力的结果就是他饭量大增,每天都要吃上好几碗饭。一天傍晚,顾苏放牛回来,叶渐青从厨房拿了米袋子出来,说没有米了。
顾苏想说等十五赶集再去买,叶渐青道:“我今天想吃面条。”
顾苏眼皮跳了跳,这又不是茶馆酒楼,任你点单。
叶渐青望着他像要想哭出来的样子,加重声音道:“我、要、吃、面、条。”
顾苏默了一默,接过他手里的米袋子,道:“那去借点吧。”他带着叶渐青往山下走。山脚下有个小村子,看到第一户人家时,两人站在院子外面,都有些怔忡。
两个人都从来没有想过,会沦落到讨饭的境地。
顾苏当先走进院子,这家也是茅草房,穷得片瓦没有,大门洞开,想必小偷也不屑一顾。屋里黑觑觑,顾苏开口问道:“有人吗?”
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屋角一个大缸里钻出一个小脑袋,黑黑的眼睛黑黑的脸,问:“什么事?”
顾苏问:“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借米了。干什么?”
顾苏与叶渐青对看一眼,告了个罪,退出了院子。两人在村里走动,选了一家看上去富裕的门户,那黑漆大门上刷着光可鉴人的桐油。叶渐青敲门,有人应声开门,那开门的人看见他们,愣了一愣:“是你们。”却是十五那天在集市上卖文房四宝和陶渊明诗集的瘦高个。
叶渐青不知如何开口,低下了头。顾苏道:“我想吃面条,家里没有粮了,能不能从贵府先借点?我们拿猎物来还。”他这个年貌说这种话倒不显得突兀。
那人便笑笑,道:“家母茹素,不沾荤腥。”
顾苏道:“那府上缺人吗?我们做工来还。”
那人还要婉拒,抬头看叶渐青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双手把米袋子绞得不成形,心下震动,忙打开门让他们进来:“家里正缺两个做细活的,请进吧。”
府里几进院落,颇似诗书之家。那人自称叫王润元,是个秀才,屡试不第,靠祖上几亩田产过活,妻子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再过几日是先父的三周年,请两位写篇吊文来,以备祭扫。”
他自己就是个秀才,写吊文祭父何用别人捉刀。只不过是看出兄弟俩并非凡才,一时困厄,起了赈济之心,寻个由头罢了。
王润元一边吩咐家中老仆去厨房做两碗面条,一边带两人去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桌上字纸墨笔都是现成。顾苏看看叶渐青,眼睛里似乎说:我不会写吊文。叶渐青咬牙上去拿笔在手,问了王润元父亲的生平事迹,打了个腹稿,埋头苦写。
面条端到书房时,叶渐青正好将吊文写完。他虽不爱读书,但因家里有个公主奶奶老寿星,所以从小就会写青词寿文。王润元拿在手里一看,满面惊喜之色。骈四俪六,极其工整,辞章又雅,字也好,比他自己写要好太多了。便在此时,有家里下仆过来,说老夫人叫他去。王润元便告了个罪,拿着那篇吊文走了。
面条上盖了一个荷包蛋,汤上飘着香油、葱花,热气腾腾。顾苏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叶渐青跟前,道:“恭贺生辰。”冷淡并非冷漠,他并非万事不关心,早看出叶渐青的异状来。
叶渐青猛地抬头,声嘶喉梗,今日确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往年这个日子,裴永真都要为他大肆操办庆贺一番。今时不同往日,他和泪将那碗寿面默默吃了下去。
王润元去而复返,面上带了焦灼之色,道:“两位,家母身体有点不舒服,润元出门去请大夫,两位但有所需,吩咐下仆就是。今日天色已晚,山路崎岖,两位不如暂住在这里吧。”
顾苏抬头问道:“令堂哪里不舒服,我略通医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一试?”
王润元见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怎么也不像略通医术的样子,但这个村子苦于没有大夫,便想让他试试也无妨。于是一边令人去邻村找大夫,一边带两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只见一个满脸皱纹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手拿着拈线锤在手里搓线。看见进来一大一小两兄弟,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方才那篇吊文是谁做的?”
叶渐青上前说是自己,那夫人就拉着他的手,直夸他道:“这小小年纪,比我那个不成才的儿子还要厉害。”
王润元在旁边摸头道:“娘,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病。”
顾苏便上来给老夫人搭脉,原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老人眼睛有点红,看东西不清楚。但因为几个月前老人家跌了一跤,到现在腿脚还不利索,王润元心疼母亲,搞得像有什么大事一样。顾苏切脉的手法老道,连旁边站着的家仆都侧目而视,目露惊奇之色。
顾苏一边要字纸写方子,一边道:“不过是暑气大,上火而已,把这药用水化了,拿灯草点在眼睛里即可。老人家享享清福,不要再做针线活了。”
王润元接过方子一看,竟然也像模像样。此时站着的家仆探头问道:“小大夫,可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顾苏笑道:“老人家向来茹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切照常就可。”
他说话低沉老练,老夫人啧啧称奇,伸手把他也揽住,左看右看,高兴异常:“我的心啊,真是疼人。都是这世道不好,不然有这一手本事,还怕没饭吃吗?”
几人又说了会话,此时宅院外面却传来了十分粗鲁的敲门声,还有人大声喧嚷。王润元脸上倏地变色,出去迎客。老夫人不住叹气。
原来王润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是这村里的乡绅大户,家里有几十亩良田。三年前王父去世,忽然有许多讨债的人上门,拿着伪造的借据文书说是王家欠了多少多少外债。这母子俩为人单纯,又乡里乡亲,不愿得罪人,稀里糊涂被人骗去好多家财。王润元从小读书,不事产业,连着家里的田地都荒芜了,渐渐也给邻人低价买走瓜分。今天是乡里修水利,族长带人来收份子钱,不消说又拿他们孤儿寡母做冤大头。
顾苏便试探道:“老夫人别处可还有什么亲戚?”
老人家叹气道:“老身娘家原在青州永城,也是大户人家,子侄辈也常来探望,说想要老身带儿子一起回去同住。”
顾苏捏了捏老夫人的手腕,道:“此处人多地少,民风彪悍,如今三年丧期已满,老夫人不如处理了这里的产业,带王公子一起回永城去投靠娘家吧,越快越好。世上有句老话说,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却是贫穷的无赖。”
老夫人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粮食,听了他话,一时无言,只是长吁短叹。
两人并未在王家留宿。王润元送了他们一大口袋小米,亲送到山道边。叶渐青走到半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劝王老夫人离开此地?是怕他们救济我们,惹上麻烦吗?”
他因见到老夫人慈祥,想到了镇国公主,便上了心。
顾苏摇头道:“我怕老夫人在此处再住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叶渐青心里一紧,停下脚步望他。
顾苏道:“她这眼病最忌朱砂之类的热性东西。先前老夫人跌伤,身上敷得膏药是七厘散的味道,这药里面就含有朱砂。”
叶渐青脱口而出:“你觉得有人暗下毒手,要谋夺他们家产?”所以当时王家家仆问有没有忌口的东西时,顾苏才说没有。他是怕说出来后,有人反而故意去弄些忌物加到老人家的饮食中。
叶渐青心头一颤,觉得有根刺直扎到自己的心窝里,内心的波动尽在眼中:“原来贫寒之家,小门小户也有这许多明争暗斗,鬼蜮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会不会很无聊?
回目名出自陶渊明《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中世纪县官银奉一般三两左右,约三四千文,这样一市斤盐要花去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
下一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第十二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日月如梭,倏尔长夏已逝,又是新秋。顾苏已经恢复到十四岁的模样,身量拔高,容貌大变,镇日都窝在山上练功,不再随便见人。喂牛放牛以及下山采买物资的活计都由叶渐青一力承担了。
这日早晨一起床,叶渐青从屋子后面的茅厕里拿了一个盛着稀粪水的木桶。他用一把长竹勺舀了一点,均匀浇在篱笆下面的菜地里。长扁豆,胡瓜,菠菜苗,开着金灿灿小花的南瓜秧,蜂鸣蝶舞,好不热闹。
叶渐青浇完菜园,就下山去还王润元家的农具,走到王家门口,只见铁将军把门,敲了好久都没有人来应。他便到附近的农家询问。从茅草盖顶、黄土打墙的土屋里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光屁股的小黑孩儿,手里拿一封信,说:“王大官人带着老娘去青州亲戚家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原来大半个月没有下山,王润元已经趁着冬季来临之前举家迁徙了。叶渐青怏怏接了那信,转身往山上边走边看。信里无非是些“走得太过匆忙,不及通报”之类的谦辞,以及请叶渐青有机会到青州去做客的邀请。最后几段写王母对顾、叶两人治好她的眼病的感谢之意,话语里有哀王孙不得食的淡淡悲伤。连王老夫人都看出两人矜贵异常,只当两人是王孙亲贵避乱匿身,流落草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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