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浮生记+番外 作者:雨中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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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渐青手里正提起的毛笔抖了一抖,在白纸上落下一大块墨点。连顾教主身边都常带笛子,难怪从不见她跟着调琴弄瑟、附庸风雅。
此时外面有小厮叫道:“裕丰商行。有人在家吗?贵府订购的蜀茶到了。”
叶渐青随雅琴一起出门签收,见车上几大包茶叶。待人走后,他不绝莞尔:“你们清商馆真的改茶馆了?”
雅琴掩口笑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们这里的茶馆和外面的还是不一样的。”她弯腰在麻袋中逐一摸索,终于从其中一个里掏出一个手指长的竹管,拆开瞧了瞧。雅琴蹙眉对叶渐青道:“是西川的和部来的消息。说在蜀道上看见顾教主骑着老虎而行,一直往西南方向去了,好像在追逐什么人。”
叶渐青的心脏骤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教主追的人定是顾廷让。只是为什么往西南去?”他一时想不通,便往吴啸存那里去找岚山商量此事。
吴家的房子比之十天前已经收拾干净很多了。吴啸存歪在床上,红光满面,意甚闲暇。岚山搬个板凳坐在地下,正在忍气吞声给他读书。她不想要吴啸存舒服,故意读白字,就想给他添堵。吴啸存纠正了几次之后,发现她是有意为之,便板脸道:“你若再亵渎圣贤书,就去抄十遍论语。”
岚山故意垂下眼睫,楚楚可怜:“我只认识几个大字,还是侯爷平时无事时教的。笔墨是从来没有摸过的。”
吴啸存疑惑道:“你把双手伸出来。”岚山依言,他伸头看了一眼,笑骂道:“死丫头,吃了多少年粮食,敢骗你老爷。你中指的笔茧哪里来的?”岚山慌忙收回手臂。吴啸存也懒得理她了,挪回床里,晃晃悠悠,哼起了小曲:“……闲时故把忠臣慢,差时不听忠谏,危时却要忠臣干……”
岚山心头一震。她收好了书本,抬头望天:“听说皇上賜婚给端王了。是吏部尚书朱侃家的女儿。”
吴啸存面朝床里,哼笑道:“朱侃,却不能侃,字惜言,真正惜字如金。朱惜言的女儿不是传说被太子内定了吗?”
岚山涎着脸皮凑到床边,给他捶腰,道:“你说端王这回大发了,是吗?”
“那也不一定。”吴啸存转头望她一眼,道:“你说我是肮脏的河流?”那日她和叶渐青在外面说的话都被他听见了。小岚山刚想辩解,吴啸存又转回头朝床里,道:“说得也没错。小侯爷就是太干净了,被保护得太好了,所以才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小岚山吐舌,讨好道:“吴老爷你也曾受过公主恩惠,就帮帮……”
“许州百姓不曾受过恩惠,受恩惠的是淦京的君臣,而他们也已经向公主做出了回报。”
他们的回报就是“恩将仇报”。
岚山低声道:“倘若好人不能善终,谁还去做忠臣良士?”
“这你就不懂了吧。”吴啸存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小侯爷该多为活人着想,人长两只眼睛是为了向前看。”
岚山腹诽:你就是向钱看的吧。
“此言差矣。”叶渐青在外面已听了好一会儿,此时走进来道:“我听说过盖棺定论,身后的英名才是真正的英名。我还听说拨乱反正……”
“啊呀呀呀,突然间头疼得不的了——”吴啸存拖长音调。
叶渐青只好朝岚山使了个眼色,后者知道他必有急事,就边往外走边道:“吴老爷我明日再来看你。”
等到将吴府远远落在后面,岚山才开口道:“我今日趁他没醒,又重新搜了一遍。你说蹊跷不蹊跷,他做笔墨生意的人,除了刊印的书籍,家里愣是一张小纸片都没有搜出来。”
叶渐青想到吴啸存说过的“只动口、不动手”的条件,便猜测道:“他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偶有书写,过后亦必焚毁,是吃过这方面的亏吧。先不管这些了,顾教主有信了。”
两人迅速回了家。小岚山看完纸条,高兴道:“我就知道教主没事。不过,顾教主到底去西川做什么?”雅琴道:“我已命人送信给西川的和部部主,让她留意动静。”
叶渐青咬牙道:“我想起来了,顾廷让在我府上做西席时,曾对我说过他旧籍在滇南。”
这比起西山的崖底更是鞭长莫及了。岚山倒吸一口凉气,问叶渐青道:“你预备怎么办?”叶渐青沉吟良久,方对她道:“我的敌人在这里,战场也在这里。”
岚山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转向雅琴道:“你带寂部的人去西川吧。这边事了,我可能会回京城,若有口信还是送到四海赌坊。”她又对叶渐青道:“你不是还想回晋陵吗?我们今日就走,争取赶在年前回淦京。”
从许州沿运河往南,风急的时候,半日水程就到了晋陵。回柳山庄在晋陵城外的阳湖边,粉墙青瓦,外面隐隐可见层楼叠院、高脊飞檐。但是两人走到门外,却见门上贴着大大的封条,一把上锈的大铁锁挂着。门口的台阶上乱草丛生,而昔年太宗御赐的“回柳山庄”的匾额也不知所踪了。
两人翻墙入了山庄,里面更是惨不忍睹。小镜湖已干涸见底,湖底尽是抄家时洒落的物什。渡月桥早已不复存在,密室的入口也已被巨石堵上。两岸的树木都已枯死,连那颗树龄百年的观音柳也未能幸免。
叶渐青在观音柳下亲手垒砌了一个土包,点起了香烛,然后从怀里掏出祭文来朗读。小岚山在旁边静静看着,等叶渐青将祭文烧完,才听他慢慢讲述晴云、暖雪的故事。
寒花开已尽。两人胡乱采了些野菊、蒲公英之类的放在晴暖双姝的墓前。岚山从前觉得叶渐青娘娘腔,此时也明白了他不过是天生多愁善感,又重情重义的缘故。
祭拜过后,叶渐青带她去晋陵的乡下找杨管家。
杨管家在公主府被抄半年之后重获自由,听说回了乡下的老家。两人找到他时,他正为杨氏宗祠看守祭田,眼瞎耳聋,头脑也不甚清楚了。杨管家的儿子小杨子黑黑瘦瘦,搓着双手,腼腆道:“小侯爷也不递个信儿就来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叶渐青和蔼道:“不需要准备什么,我只是觉得该回来看一看你爹和你,谢谢你们这些年为公主府所做的一切。”
小杨子顿时鼻尖发酸、目涌热泪,一时说话也不太灵光了。岚山见状,连忙把他拉到祠堂外面,和他一起去准备叶渐青的食宿去了。
叶渐青走到杨管家身前,跪下问道:“杨伯伯,我想问几件事情。祖母在世时,有没有提起过一个叫史谦的人?这个人十五年前是巡盐御史。”
杨管家双目放空,口中念念有声:“寻盐寻盐……”
叶渐青又问了几遍,杨管家都是若木偶一般重复问题。他无奈又问道:“杨伯伯,前年端王殿下来晋陵,祖母在城外运河上迎接他,当时两人说了什么话没有?”
他依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当夜两人就宿在祭田旁边的小木棚里。小杨子过意不去,想要他们住到本家的大宅里,但被两人婉言谢绝。叶渐青不愿太多人知道他来找杨管家的事,怕给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晚上,在那四面漏风的木屋里,叶渐青竟然睡得十分香甜,还破天荒做了一个梦。梦中是他五岁的生日,公主奶奶在回柳山庄为他举行了盛大的生日宴。宴会结束,天上下起了小雨。裴永真送走宾客后并没有回公主府,而是留在山庄陪伴他。
小渐青因为兴奋过度,怎么也不肯睡觉,在渡月堂里缠着奶奶给他讲故事。镇国公主讲了一个又一个,小渐青还裹着被子喊:“还要一个,还要一个。”裴永真给他闹得不行,起身取下墙上的连珠琴,一边讲故事一边弹着催眠曲。
春堂墨淡,渡月香远,连珠声断。小镜湖烟云弥漫中,走来两个打着纸伞和琉璃风灯的人。其中一个正是杨管家。他走进书房,将一张小纸条递给披衣而立的镇国公主。忽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公主奶奶惊愕的面容,她手里的纸条也随之掉落在房间的地砖上。
“老杨,备车!”公主紧了紧衣襟。杨管家却突然跪地,求道:“殿下不能去啊!藩王不得干涉地方政务。这事本与我们无关,殿下若牵涉进去,圣上那边恐生嫌隙啊!”公主咬了咬苍白的嘴唇,摇头道:“一个人死了,我不能这样无动于衷!我人在那里好过不在,袁槐客至少还忌惮一些。”杨管家情急之下抱住她的双腿,道:“此人蚍蜉撼树,死不足惜!殿下万万不能中了别人的圈套。殿下不为别人着想,也要为小侯爷着想啊!殿下还想去年睿思殿的事重演吗?”
他说到小渐青,镇国公主不自觉回头望了孙儿一眼。小渐青正在锦缎褥子上玩九连环和摩合罗。公主慈爱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良久,久到杨管家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她,放心松开了双臂。公主却坚定地走出了渡月堂,再没有回头:“备车!”
叶渐青猛地从床上坐起,木板床吱呀呀作响。寒冬腊月,薄衾似铁,他身上却大汗淋漓。
用过早饭后,他和岚山向杨氏父子告别。杨管家浑浑噩噩,还是认不出他。小杨子却拿出一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着的书本,油纸上还有泥土的痕迹。“这是我爹还没糊涂时交代我的。说是公主府的重要账簿,如果小侯爷回来的话,就把这账簿交给您。”
叶渐青接在手里,掂了掂,不算很厚重。小杨子摸摸头,憨憨笑道:“我不识字,怕给坏人偷去,一直埋在祭田里呢。”
叶渐青想到昨夜的梦,忍不住苦笑道:“你爹不算糊涂。反倒是我年纪轻轻……为什么小时候的事我一点也记不住了?端王也……”
小杨子睁大眼睛道:“侯爷真的不记得了?”
“什么?”叶渐青反问道。
“您四岁的时候在宫里误食毒物,大病了一场,几乎丧命。公主因为您的病才下定决心移居晋陵。因为总是喝药养病,所以那几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公主府里也不许提,觉得忌讳。早几年还有乱嚼舌根的人被打出府去了。”
两人默默地往回许州的路上赶。小岚山追上叶渐青,唏嘘道:“小叶子,没想到你比我还惨,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叶渐青转头望她,突然道:“我还想去回柳山庄看一看。”他说完不待岚山回应,便举鞭打马,扬长而去。
昨日的土堆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霜,寒花被北风吹散。叶渐青站在观音柳下,遥望当年小石桥上渡月堂的方向。
那一天,小渐青玩得正高兴,募然回首,琴声已止,堂上再无公主奶奶的身影。外面风大雨大,他叫谁谁也不应谁也顾不上他,于是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阵风将地上的纸条卷到他的脚下,他泪眼朦胧中仔细辨认。那是一行十分遒劲的小字:史公已被害。盼殿下怜惜弱子,急救之。
叶渐青浑身犹如电击一样震颤起来。
他爱真相高过一切。
善恶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倘若善不是从真实里来,那与美又有何干呢?
这满目疮痍、遍地废墟的回柳山庄再也不是他幼年时一个虚无的梦境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断壁残垣都在诉说着那些深沉的爱。因为那些爱,让这里永远不会荒凉寂寞。
“小叶子,你看。”岚山指着观音柳背后喊道。叶渐青转到树后,看见朝南的一面,树根底下发出了一棵柳树的嫩芽。
浮生若梦,梦醒了,倒也不坏。
许州往北的官道口,一个灰衣人骑在马上,一边剔牙一边等人。他嘴里嘀嘀咕咕:“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灌一肚子白毛风,你可得陪我……”很快地,从南边路上驰来两骑,一男一女,到路口驻马与他会合。
叶渐青拱手道:“吴先生在此地等候多时了吧?”吴啸存瞥他一眼,道:“你不能租辆马车?老爷我吃风就头疼。”岚山纵马超过两人,转头朝吴啸存笑道:“吴老爷你追得上我,我就叫小侯爷给你租辆舒舒服服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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