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高安侯……」
掀起床帐,昔日丰盈清豔的圣卿,宛如碎散的美玉,那无可挽救的凌乱,血液彷佛被抽乾的苍白身体,散放在枕畔的手并不想掌握什麽,失去到无可失去时,痛苦就会终止了。
「你赢了。」刘欣俯看著他,生硬地开口,「怎麽样你才肯养好病?圣卿,回答朕。」
董贤仍不睬人,刘欣握紧衣袖:「朕……下令放那家伙出来,好吗?」
董贤茫然睁开眼,看著皇上。总算看他了!刘欣又悲又喜,压抑住情绪,继续道:「只要你不再和他……怎麽样,朕就命宽信来接他走,你弟弟不会骗你,好吗?」
「……谁?」董贤的声音乾哑不清,「接……谁走?」
「朱诩。」
董贤剧烈地颤抖起来,张著乾裂苍白的唇,发不出声音,伸手抓住皇上的衣角,紧得指节发白。
心似乎片片剥落了,刘欣闭上眼,强忍著喉头抽紧,「朕放了朱诩,你服药,养病,好吗?」
奋力撑起身子,刘欣忙扶住他,董贤被乱发横过的脸滑下一道泪痕,身子一软,倒在刘欣腿上,董贤不可抑止地哭了出来,肩头抽搐,溃决似地放声哀泣: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刘欣的手放在董贤背上,仰首忍住,不许泪水滑落。那哭湿了自己裙畔的圣卿,难道不是渴求的温柔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朕只想与你生生世世,可是……原来,天子之尊,是一无所有。
逐渐复元的董贤,本已柔婉沉静的个性变得更沉默。面对入宫探望的亲人,有时竟也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不必陪伴皇上的时候,他就常坐在镜台前注视自己,或不停地梳发,或是细细赏看著自己玉雕般的双手。
当最後一抹豔红歇於唇上,董贤的妻子放下胭脂,轻道:「好了,夫君。」
董贤移过镜台,清雅的脸,竟由於化妆而出现某种邪气的美。绽放在月光下的白昙,化身为金泥扇面上,华贵的牡丹。也许豔得刺眼,却更绝对、更强烈地呈现著丽质。董贤看了好久,才微微一笑,左右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把持不定。
妻子把化妆的用品收进奁内,竟不敢看妆成的夫君,甚至觉得有点可怕。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再看,毕竟,对於美丽的娃娃,谁都想多看一眼,尤其是女人。早已习惯众人注目的董贤,收回笑容,侧著脸有看了半天,才问:
「这样好吗?」
妻子拼命点头。
「可是……我的脸颊似乎瘦了一点……」
「夫君,您已经太美了。」妻子感叹似地,偏著头边看边道:「瘦一点更好看哪!俗话说『若要俏,常带三分孝』,这样楚楚动人的……」
「是吗?」习惯了自己的容貌,反而分辨不出美丑,董贤丧失了自信,怀疑地一再细察宝镜,寻觅著缺陷。
片片红枫使惨淡苍茫的天空呈现出某种阴森。傅迁打著呵欠,伸了伸懒腰,走出办公的宫殿。监督侍郎们办公的一下午,骂人也骂够了,只觉得委顿不堪。小径上铺满红黄枫叶,累积成一幅萧瑟深秋,傅迁暗想内侍竟偷懒不扫地,非好好训斥不可。
那倚树而立的人影,正伸手接住一片红枫,傅迁一怔,紧盯著不放。
董贤也呆了一下,和傅迁互望片刻,微微一笑揖礼。傅迁大喜,走上前去:「董侍中,近来可好?」
「该叫我高安侯吧?」董贤淡然道。
傅迁更加高兴:「是,是,高安侯大人。数月不见,你气色更好了哇!」
董贤笑而不答,傅迁大著胆子又上前两步,董贤瞄他一眼,径自玩著枫叶。傅迁才看清他化了妆,豔丽的朱唇比红枫还要耀眼,眼上模糊的淡紫,无言地溢颤著苍凉。傅迁呼吸急促,又顾忌皇上,结结巴巴地:
「您……您到这儿,也不……带个随从,这……」
董贤笑了:「您也没带随从呀!」
傅迁再也忍不住,慌乱地抓住董贤臂膀,道:「请你依了我,求你依了我吧!」
董贤甩了两下,笑道:「我告诉皇上去!」
「我不怕,太后会救我。」傅迁索性抱住他。
「只怕太后要杀我呢!」董贤叹道,「放开吧!不行的。」
「一次就好,一下子就好,为了你,死不足惜啊!」傅迁已按捺不住地凑近脸。
董贤一怔,任由他吻住自己,粗鲁地咂咂有声,被拉到树石掩蔽後,急促地按倒。抓紧假山石的手被割得好痛,在近乎动物的交合中,董贤小心地不弄乱妆,出了一点汗,也旋即被风吹乾。
良久,两人从假山後牵著衣袖而出,傅迁为董贤取下发上的一片枯叶,董贤只低头不语。刚才,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可是这个人毕竟是喜欢自己的。傅迁还痴痴地道:「明天,我们再相会好吗?有个好地方……」
董贤突然落下泪来,软跪在地,捂著脸激烈地抽泣。傅迁拼命安慰,说一些滥情的陈腔滥调。泪水洗乱了妆彩,稀薄的颜色滑下手肘、衣袖,自己到底想干什麽?美貌所培养出来的自傲及自怜,以及相对的残忍现实下,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追求什麽?结果,只是一直失去而已。一度以为恩爱不疑的皇上,原来和傅迁一样,只是重视这短暂的美色而已!色衰则爱弛,有一天,温柔的皇上会把自己踢开,像踢开一双破旧的鞋子。诩哥哥呢?骗人的,你们都在骗我!为什麽……身为男子,是这麽痛苦?
傅迁说的地方,第二天他没有再去。为我死不足惜?不会再相信这种天真的誓言了。诩哥哥和他互相交握双手,拥卧著轻吟上邪,那种誓言又代表什麽呢?已能适应孤寂了,不如劝诩哥哥另行成亲,掌握他自己的幸福吧!
埋葬在宫中的此身,就随著季节的花落,零碎地死去。别人完整的生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些到底是真正的幸福还是惯性的因循?为何一点都不想要那些?只觉得厌烦而已。
赐筵的时候,息夫躬谈到掌故,说古代贤能,俊美者不在少数,皇上好奇地问道是吗?董贤默默低头饮酒,息夫躬故意提高音量,说道且不论诗经中的子都、忧时而讽谏的宋玉、养士之平原君,皆翩翩佳公子,领一代风骚;到了我炎汉,那更是天地锺灵了,运筹帏幄的张良,貌若姣妇;奇计无穷的陈平,脸如冠玉,卫青有俊男之号,霍去病仪容瑰伟。可见这些出类拔萃者,现才於貌,而当道得用。刘欣高兴地笑了,董贤忍不住狠狠瞪视无聊的息夫躬。筵席结束後,坐在旁边看浴後的董贤卸下发冠,越看越愉快,圣卿大概就是张良、陈平的相貌吧?
从背後拥住董贤,铜镜中映出两人的脸。董贤半乾的头发比平时更柔软,香气也更浓冽。留意到镜台旁的新漆奁,不禁好奇地伸手掀开,竟是一奁的胭脂螺黛。刘欣笑著盖上,轻轻拨拢董贤的长发。
「圣卿……」刘欣的气息拂在董贤耳上,俯下头颈,轻摩著耳垂,「今後,我们不再吵架了,嗯?」
「嗯。」董贤的手仍放在膝上。
「不要离开朕,」刘欣紧抱住董贤的腰,脸紧紧贴偎在冰香的肩颈上,「朕每天都担心你弃朕而去,朕待你这麽好,你不会逃吧?」
「反正,会被捕回来……」董贤对镜自言自语。
刘欣心口一痛,勉强笑道:「圣卿,朕喜欢圣卿呀!」
董贤使劲甩开刘欣的缠拥,奔到窗边,冰凉的凄风扑打,掀落董贤右肩的绸袍,董贤颤抖地抱紧自己,呆呆站著。
「圣卿?」被甩落在枕垫间的刘欣,撑起身子,董贤裸露的肩头映衬著月色。
「喜欢……圣卿?」董贤惨笑了起来,月光下白晰的肌肤几乎呈现出青蓝色,「圣卿……又是谁呢?这美丽的名字……」
刘欣才走上前一步,董贤猛然後退,泪流满面,笑道:「我不说的话,皇上不会知道吧?我和傅迁做了。」
刘欣呆愣在当地,董贤仰首而笑,那奚落而惨然的笑声,激起刘欣前所未有的怒火,神智化为毁灭的狂暴,冲上前去揪住董贤,狠狠地一巴掌甩过,又一巴掌,第三掌打得董贤摔跌在地。
「傅迁还约我再去,呵呵……在上林苑里做得是太不过瘾了……」
刘欣揪扯起董贤的头发,一把甩向墙,董贤挣扎著坐起,後脑撞得好晕,却还在笑:「你们刘家傅家的人,现在我可都试过了……不,还有丁家……丁玄好像很行……」
刘欣一拳打得董贤委地,半晌才支撑而起,双肘都在发抖,头发披散著横乱在淌血的脸上、不整的衣衫上,又不支而仆跌在地,转过脸,气息奄奄,笑道:
「傅迁哪……不太行,一下子就完了,还那麽急色……皇上您比他好……」
刘欣使劲踢董贤,董贤闷哼了两声,连挣扎的力量都没了,再扯起董贤的头发挥拳欲揍,才发觉已晕了过去。刘欣颓然跪倒,伸出酸痛的手爱怜地抚著那遍体鳞伤,泪水不停碎散在董贤身上。
「为什麽……?」把董贤抱在怀里,以衣袖为他拭著血污,刘欣哽咽著轻声问,「圣卿,为什麽……?」
董贤悠悠醒转,皇上的脸为何和自己一样哀伤?你永远是皇上,而我,是欲望的残烬而已。我们是不可能相依相伴一生的,早该觉悟了,你为什麽哭?对我这种人而言,被一个人玩弄,跟被两个人玩弄,又有什麽差别?
「皇上……」在一旁的宋弘试探地唤道。
刘欣平静地拭去泪水:「唤御医来。」
迅速赶来的御医替董贤上药之时,刘欣全身无力地站起,走了出去,宋弘连忙扶住几乎要崩溃的皇上,皇上的衣襟、袖上,斑斑地染著董贤的血。也不更衣,直接走到执政殿,倒入平时批阅奏章的御案中,宋弘吩咐内侍们点起香炉,侍立在侧。皇上没有表情的脸,使宋弘开不了口劝他休息,也许处理公事的忙碌可以忘掉痛苦吧?但皇上那全身力量都消失了的样子……
「……『陛下在国之时,好诗书……此天下所以回心也。……而驸马都尉董贤亦起官寺上林中,又为贤治大第,开门乡北阙,引王渠灌园池……为贤治器,器成,奏御乃行……,诏书罢苑,而赐贤二千馀顷,均田之制从此堕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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