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祖籍饶州,先祖们世代务农,到得你祖父这一辈,家中已置下几亩薄田。你祖父为人勤快,又租了十来亩大户人家的田地,带着你大伯日夜劳作,才得养活这一家大小。三十余年前,我只得七岁,天降洪灾,饶州大涝,千顷良田颗粒无收,一时饿殍遍地,你两个伯伯并一个姑姑均病饿而死,你祖父生怕我也活不下去,便求了牙婆,将我卖进城中一家大户去,好歹有口饭吃。
那户人家中开有药材行,买下我后调教一二,便差遣我去服侍药行掌柜。我在药行中做了两年杂役,跟在掌柜身边,倒也学了不少东西,识得几味药材。那一年,药行中忽的来了位大主顾,掌柜待之极是恭敬,派我跟前跟后,供人差遣。后来我才得知,原来那人竟是誉满江南一代名医,俞清霜。俞神医喜我做事伶俐,临走时向掌柜讨了我去做药童,将我带回扬州。又过三年,因我勤快好学,索性收了我做徒弟,你爹我一身医术便由此而来。」
莫霖尚是头一次听父亲讲古,只听得目不转睛,「后来呢?」
莫恒眯起双眼,回思往事,唏嘘不已,「我拜了名医为师,一学便是十年,二十三岁方有小成。这十年间,师父门下弟子并非只我一人,只是师父授徒严苛,弟子稍有不如他意处,或因其心术不正,或嫌其懈怠不肯钻研,便要逐之出门,到头来,竟是只得我一人忝列门墙。那一年,我学成出师,欲往四方游历,临出门前,师父将我唤进房中,便如你我父子这般对坐而谈,我方从师父处知晓师门传承。
咱们这一派医术的开山鼻祖,乃是百年前武林中人称鬼医的一代奇才顾醒秋。这位顾祖师爷医术精湛,武艺超群,人到中年时,又钻研起毒术来,其下毒之法无迹可寻,解毒之术又高明万分,武林中人人闻之心惊,也因此,欲拜之为师的不知凡几,颇有几名弟子得其亲传,医武双修,风头一时无两。
不过顾祖师爷到了晚年,弟子不肖,出了一名败类,仗着武艺与毒术为祸江湖,毒杀不少武林名宿不说,还制出yín药迷jiān良家女子无数,累及师门名声,几名师兄受命清理门户,也败于他手,因而横死。顾祖师爷一怒之下亲自出手,诛杀此子,但此时已师门凋零,唯有两个最小的徒弟幸免于难。此后,祖师爷立下规矩,其医、毒、武三术,不可由一人尽学,习了医术与武术,便不可再学毒术,学了医术与毒术,便不得有武艺在身,以防再有狂妄之徒仗此作恶。这两个徒弟中,最小的那一个便只学了医、毒之术,其后传与子孙,便是我师父了,惜乎师父没有子嗣,只得两个女儿,这才便宜了我。」
莫霖听来只觉惊心动魄,追问连连,「爹你还会使毒?我跟你学医,又去学武,你怎的也不拦我?」
莫恒微微一笑,「我初时一心求医,是为悬壶济世,想着学那毒术作甚,不过那日师父讲完师门掌故,便将祖师爷所著《医经》与《毒经》一并给了我,言道:祖师爷研习毒术之初并非专为害人所用,实是医毒本有相通之处,许多病症唯有以毒攻毒方有一线生机。医者只需将心术放正,毒术便也是救人之道,庸医用药不精,与毒术害人又有何异。我当日听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这几年,方觉实是至理,这才钻研起来。至于你学的那些功夫,不过皮毛而已,哪里算得上正经武艺。我听师父说,当年顾祖师爷使得一手好剑法,且内功精湛,既可飞花摘叶伤人,又能运内力行针救命,这才令人又敬又畏。这等武学修为,又岂是几趟拳脚能比的,便不曾拦你。」
沉吟片刻,继续道:「我出师之后,辞别师父,头一遭要紧事便是回乡探望父母,只是到了村中才知,你祖父祖母早已过世,伤心一场后,便离了家乡,四处行医游历,渐渐地也闯出一些名气。那一年,我行到杭州,盘缠花尽,便暂且落脚于一处医馆,坐堂挣些花用,因治好了几名病患,东家极是器重于我,荐我到一林姓富户家中出诊。那户人家乃是盐商,家主一年前病故,只留下一位年轻孀妇并一个两岁大的独生女儿。那小女儿名叫兰姐儿,不久前染了风寒,换了几个大夫均不见好,已是病入心包。我细察脉数,觉出不对,才知是前几位大夫误诊,将风热当成了风寒来治,于是换了方子,终于救了回来。那家主母心怀感激,待女儿痊愈后,特地备了酒席谢我。我那时年纪已然不小,行医时也颇见过些闺秀,然直待见到她,才知以往那些女子不过庸脂俗粉,便是名门贵女,又怎及她风姿之万一。」
说到后来,便连叹息声中都满是缱绻缠绵。
莫霖何时见过父亲这般神色,越听越惊,此时已是合不上嘴巴,结结巴巴问,「爹,你莫不是想告诉我,我娘……那家主母……」
莫恒点点头,「不错,那便是你母亲了。你这份聪慧机灵,实是似极了她。」
本朝风气开放,并不禁女子再嫁,然终究名声不大好听,讲究些的大户人家女眷多是守节,便是再嫁,那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似这般富家主母配个穷大夫,当真是少见之极,莫霖再也想不到父母姻缘竟是这般,但一想自家老爹举止斯文,相貌堂堂,且又有一技之长,虽说穷些,倒也不是一无可取,这才将讶异收了几分。
「那日酒席之间,我对你母亲一见钟情,过后着意打听,得知她娘家姓谢,夫家虽是杭州望族,却只是旁支,族亲不少,可五服之内的正经亲戚却没几个,她带着个女儿孤身过活,手中又握着亡夫留下的诺大家业,不免遭人觊觎,门前是非也多,不少族亲想将儿子过继与她,好承继那一大笔家财。
你母亲并非那等柔弱女子,去寻族长说了,要待兰姐儿长大后招赘女婿,叫一干族亲死了那份心,偏生兰姐儿并非足月而生,自小体弱,能不能活到成年尚未可知。如此一来,便有那等小人坐等看她家笑话。我无权无势,又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医术还有些用处,既晓得了你母亲的难处,断不能坐视不理,便想方设法为兰姐儿调养身子,由此时常出入门庭,一来二去,你母亲便也对我生出情愫,我那时方知,你母亲闺名乃是韵芝二字。
如此过了一年,兰姐儿身子大好了,你母亲备下千金谢我。我吃了酒,借酒意一诉衷肠,情愿用这千两白银做聘娶她。你母亲倒也十分愿意,只是如若改嫁,不免将兰姐儿独个儿留在林氏族中,落于小人之手,反是不美。她顾忌女儿,便不能行明媒正娶之事,只得与我暗中做了夫妻。好在你母亲手中另有陪嫁过来的田庄,我陪着她们母女躲在杭州城外庄子上过活,一家人和和美美,好不惬意。其后不久,你母亲有了身孕,一朝足月,生下你来,我心中更是欢喜。」
莫霖听自家老爹一嘘三叹地讲这往年情史,静静听了半天,到这时,着实忍不住道:「爹,照你这么说,我竟然还是个私生孩儿?」
从往事中回神,莫恒对上儿子瞪得滚圆的双眼,终于觉出些不好意思来,老脸一红,掩口轻咳一声,「那个……你娘和我也是拜了堂的,只是不好写那婚书罢了。」
莫霖望天翻个白眼,又问,「那后来怎的又只剩了咱爷儿俩?娘和姐姐哪儿去了?」
莫恒怔了一怔,语气一转而为无奈,「你母亲嫁与我之事,虽刻意瞒过林家族人,却不曾瞒她娘家。你母亲怀你之初,便已修书与你外祖说明此事。你外祖初时回信,信中道,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母亲既已觅得如意郎君,他们做父母也只有高兴的。
待你母亲七八个月身孕时,忽地接到你外祖家书,说你舅舅死了,你母亲只得这一个弟弟,登时便大哭一场,要赶回去奔丧,我怕她动了胎气,好歹劝住了。那时我才知,你外祖竟是漕帮帮主,家资万贯,却只得一儿一女,你母亲嫁来杭州,你舅舅谢云和便在家中帮衬生意。在押运当今皇上的生辰纲入京时,你舅舅与劫夺生辰纲的江洋大盗一场恶战,虽保住了一船贡品,却横死水上。
过不多久,你母亲生下你来,将将满月时,你外祖忽地前来,我只道他前来探望女儿和外孙,孰料他老人家却是别有算计。那日我与你母亲为你做满月,请你外祖吃酒。你外祖抱着你,爱不释手,席间便拿了这块玉佩出来,且道,他谢家人丁凋零,已无子嗣,我这女婿与你这外孙身在杭州却不便与人知道,倒不如将你抱回苏州谢家,承他谢家香火,也不致断绝血脉。」
说着,忿忿然又道:「你父我虽是穷小子一个,却也是堂堂男儿,且我莫家也仅剩这一脉香火,如何能让你这莫家长孙改姓别家,当时便回绝此事。你外祖自然不悦之极,却也没在席间纠缠,我只当就此揭过。谁知他背后却与你母亲商量,叫你母亲瞒住了我,要将你偷偷抱走。你母亲怕我生气,初时只是不应,你外祖生起气来,骂你母亲不孝,言道我不过一上门女婿,怕个甚,敢与你母亲吵闹,轰出去就是。你母亲拗不过你外祖,只得答应。给你喂奶的乳娘听见他们说话,偷偷告知与我。我生怕你外祖离散咱们父子,哪儿还敢在庄中住下,翌日寻个由头,只说去庙里求高师为你批命,抱着你偷跑了出来。」
莫霖再料不到自己身世曲折至此,便是坊间话本街头说书的都编不出此等离奇故事,一时竟不是如何感叹,好半晌方道:「然后爹便带着我来了这里过活?怪道这些年从没见咱家立过牌位与母亲上香,却原来我娘还活着。爹你也不早说,害我以为娘早死了,白伤心这许多年。」
莫恒神情低落,「你娘便活着,咱爷儿俩也见不着她,生离死别又有何异。」
莫霖听了这话愣住,呆怔半晌,忽地腾一下站起来,趴在桌上凑到莫恒跟前,「爹,你和我娘本是恩爱夫妻,再生几个孩儿又有何难,天长日久,哪里只会有我一个男孙,你何不与外祖好生商量,待娘再生个儿子出来,过继与他就是,我还是莫家长孙,母亲也不至于为难,谢家香火得继,岂不三全其美。哪至于咱爷儿俩流落在外,一家人不得团聚。」
「你当我不曾想过?」
莫恒颓然道:「你外祖乃一帮之主,说一不二惯了,岂是一言两语劝说得动的,万一他不肯答应,再想带你走人,怕已是不能了。我当时满心忧虑,哪里还顾得了恁许多。后来带你在外漂泊足有一年,我着实惦记你母亲,按捺不住,便又回返杭州,想着你外祖应已走了,我与你母亲好生商量,且先瞒住你外祖,待再生出个儿子来,送去苏州过继与谢家也就是了,若是你外祖执意非你不可,那也无法,先把你舍出去,余下的孩儿承继我莫家香火,也不是不行。谁知我到了庄子,却找不见你母亲,问了管事,得知你母亲变卖了林家家产,已带着你姐姐回苏州娘家去了。我带着你奔赴苏州,打听着寻到到漕帮总舵,还未及登门求见,便见宾客盈门,一片道喜之声,寻人问了,才知你外祖已将徒弟招为赘婿,你母亲竟是别嫁他人了。」
莫霖震惊过后,已是哑口无言,只听父亲接着讲下去,「事已至此,我还有何面目上门寻人,只得抱着你离了谢家。你那时还小,哪里禁得住四处漂泊,我寻思着总得先寻个落脚之处,便回了扬州寻找师父,想着有师父帮衬,日子也好过些,却不想师父已经过世。我投亲不着,盘缠又已花尽,正是为难之际,恰遇见旧日与师父相熟的药商,这位杨老板祖籍沔阳,欲举家回乡祭祖,因家眷众多,且有病母弱子,恐路上生病,特聘我随行,诊金颇是不薄,我便随之而往。待到沔阳,见这里山清水秀,端的是人杰地灵,索性便拿诊金做本,开了这医馆,带着你过活,一晃眼,竟已是十余年。」
这一番往事说完,莫恒神情颓靡,一瞬间便似老了十岁,莫霖许久未见父亲如此难过,不由安慰道:「爹,事情都过去这也许多年,莫要再想了,咱爷儿俩安安稳稳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我娘虽另嫁他人,想必也是迫于外祖父,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想来她那后夫也不至亏待于她。倒是爹你,这么些年独自一个儿,可有多孤单,不如给我寻个后娘,再生几个弟弟妹妹,热热闹闹的,岂不是好。」
他往日里顽皮惯了,从无正形,今日却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莫恒只觉心中熨贴至极,怅惘中也忍不住眉间一展,欣慰道:「我儿当真是越发懂事了。」
随即又摇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你母亲珠玉在前,余下那等粗陋女子又如何能入得了眼,倒不如独个儿一人更清静些。再说,子嗣贵精不贵多,爹有你这个儿子,足已。余下所盼者,不过为你聘一佳妇,生养几个孙儿,承欢膝下,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莫霖劝他不动,也便罢了,只笑嘻嘻道:「行,待日后我给爹生个七子八女,让爹安心当个老寿翁,只管享儿孙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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