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渐至,少常寺先行一步,将山庄内外布置了妥当,五月一过,便上禀皇帝,入住浣葛山庄。
此处虽名为山庄,实则却是先帝在城南郊修建的行宫,虽不及皇城内是宫门重重,威严宏丽,却也是行庭流水四角俱全。
搬过去的自然不能只有景烨。景韵和两个玩伴是要去的,顾陆林三人也不能少,都选了住处,带上贴身使唤的仆从,襄妃“正得圣宠”,也去。
先帝爱藏书,在山庄里也如法炮制了一个藏书阁,景烨的前任吃喝玩乐荒废政事,自然也顾不到这上头,于是这书阁便被荒弃了。
少常寺将此事呈报上来,景烨便命将宫中藏书阁的人提一半到山庄去,再从翰林院选几位博览经史子集的学士协助清理。
去山庄的前夜,凤家的小院里,凤泠正执笔作画,忽听院子里小厮道:“夫人来了。”
凤泠忙放下笔起身,凤老夫人已进屋,看见站在画案边的凤泠便道:“明日便要离家,怎么还不歇着?”
凤泠笑道:“答应了杨家子然的画,他急着要。”
凤老夫人看他画案上,却是一张还没描摹仔细的仕女图,女子眉眼身段俱是风流,不由心里一动,嘴上仍道:“跟着杨家二郎学了这些眠花卧柳的手段,仔细你父亲骂你。”
凤泠面露无奈笑道:“儿子也想推了,奈何挨不住他几句软话。”
凤老夫人试探着道:“我看你从前虽爱画,也只是几笔写意,怎么如今也画起人物来?”
凤泠愣了愣,道:“儿子……儿子近来觉着,画人物也……十分有趣,所以常练。”
凤老夫人把他养大,他是敷衍还是真话,一听就明白。她眼光一瞥,看见画案一角上塞得满当当画轴的墨烟冻石筒,便道:“这都是你画的?给娘瞧瞧。”
凤泠道:“娘……”待要阻止,见凤老夫人已伸手抽了一卷出来,也就罢了。
凤老夫人展开画,心下便是一沉,她也曾随丈夫入宫面圣,这身着黄袍,笑意盈盈的青年,不是当今圣上是谁?
“你……”
凤泠静静看着她,眼里有歉疚和坚决:“娘,自幼父亲教导儿子,为人须从一而终,若半途而废,岂不有负圣人言?”
凤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从一而终……什么从一而终!你父亲教你为人,不是教你欺君!”
凤泠抿唇道:“儿子没有欺君。”
凤老夫人把画轴卷起,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终究叹了口气,放回筒中。
她养大的儿,她不知道?别看凤泠素来循规蹈矩,谨守圣人教训,实则小时候莽撞得很,别人家的孩子撞上南墙,疼了就退回来了,凤泠是撞疼了还要撞,直撞到头破血流也无路可走,他才肯罢休。
凤老夫人退坐在坐缛上,凤泠掀袍跪在她面前:“儿子不孝,娘别气坏了身子。”
凤老夫人摇摇手,像是无力道:“你啊,你都到了该自立门户的年纪了,娘把你留在府里,不过是求个一家团圆,罢,罢。此事我们都不插手,出了什么事端,你自己摆平。”
父母亲嘴上如此说,其实若真出了事,又怎么会丢开?
凤泠心里再明白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心中歉疚,磕了个头,起身送凤老夫人出去。
次日,皇宫中队伍浩浩荡荡前去南郊,到了山庄里。山庄依山傍水,亭台轩阁都细心按照避暑的意旨布置,把那盛夏酷热去了十之五六,尤其是景烨所处的万鹤松风,依水而建,树影清风,用作乘凉的所在实在是惬意无比。
软榻上铺好了芙蓉覃,景烨用过午膳,本欲小憩一会,可室内微风帘动实在太舒服,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床上,林晓声就睡在身旁,两人共枕,黑发也丝丝交缠,不分你我。
景烨手撑在床上,坐起身来,竹席略一响动林晓声就醒了,眼睫动了动,掀起眼皮看了看景烨,一只手臂绕过来搂住他的腰。
景烨道:“顾泓他们呢?”
林晓声闭着眼道:“看陛下睡得沉,都没来打搅,各回各的院子了。”
“唔。”景烨打了个哈欠,喊叶茂进来:“朕饿了。”
叶茂便出去吩咐膳房送晚饭来,宫女们捧着食盒进来摆饭,林晓声也随手束了发下床来。
两碗碧粳粥,几碟精致解暑的小菜,林晓声见景烨睡了许久仍是恹恹的,便道:“贪睡伤身,陛下闲暇不妨多出去透透气,听说山庄不远有一别苑,因依山靠水,就是炎炎夏日也清凉宜人,是避暑的好去处。”
叶茂也在旁笑道:“陛下在松风堂呆着怕闷坏了,出猎散心最好不过,陛下要想,臣这就预备下去。”
景烨被说得颇为心动,自打五月热起来后他就不怎么出殿门。但他又不是习惯了大门不出的闺秀,半个多月不走动,四肢都僵了。
皇帝心念一动,底下的人就忙碌起来。御前左中郎将正是杨子然,于是连忙预备侍驾。
景烨骑着黑曜,先在山庄周围几片野林转了转,一趟下来,暑闷之气一扫而光,虽然不能开弓拉箭,但随驾的郎官们都年纪轻轻,见圣上心情愉悦,都不曾拘束,猎了不少猎物。
杨子然是郎官之首,也不甘屈居人后,居然带人找到一处狼穴。
景烨看着呈到自己面前的狼崽子,其中一只很是突兀,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
“圣上鸿福,竟有一只白子。”杨子然笑道,“传闻白子为祥瑞,臣等恭贺陛下。”
景烨不信什么祥瑞,但看这几只幼狼眼睛都还没睁开,缩成一团倒是憨态可掬,便让带回去给景小韵他们养着玩。
行猎到傍晚,载兴而归。
景烨命御膳房把猎物做成菜肴,赏给随驾的郎官。杨子然还赐了一壶西域贡酒,晚来也无事,索性装了酒菜,兴冲冲来藏书阁寻好友。
“听说御膳房的主尚官雁大人一手好厨艺,陛下平日饮食均由她经手,今日咱们也托鸿福尝一尝。”
凤泠看着递到自己手中的酒,白瓷酒杯盛着清润酒浆,轻轻一摇,琥珀光动,上品。
杨子然哈哈笑道:“你这怪人什么酒都灌不倒,我倒要试试,看这御赐的佳品能不能让你吐点真言出来。”
凤泠失笑,道:“你托我的画已作好了,喝完酒去里间取吧。”
杨子然道:“不着急,喝喝喝。”
于是两人一边吃菜一边把酒闲言,喝到最后,杨子然晃晃脑袋,打了个酒嗝,瞪着凤泠道:“你这奇葩……”还没说完眼一闭,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凤泠扬起一抹笑,大半壶烈酒下肚,他却跟最开始没什么区别,把酒杯放回桌面,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踱着步子走到屋外。
服侍他的小厮见状忙迎上来道:“大人这是要出门去?外头可是宵禁了,闲杂人等不得四处走动。”
凤泠摇摇头道:“我有要事,要去面见陛下。”
说完不顾小厮劝阻,抬脚出了院门,果真往天子所居的万壑松风去了。
照先帝的旨意,藏书阁跟万壑松风离得颇近,翰林学士又属天子近臣,可直入天子殿前求见,故兵卫们以为凤泠手持圣旨,都未加阻拦。
小厮劝阻不及,只得一路跟过来,苦着脸道:“大人使不得,陛下这时候只怕已歇息,惊扰了圣驾可是要担大罪的。”
凤泠一双手拢在袖中,沉稳道:“无碍。”
小厮听他如此说,虽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也只好跟着来到万壑松风的宫门前,守门的兵卫听他深夜求见,不免眼神古怪地看了他几眼,心想林公子刚刚退出来,陛下身旁无人,难不成今夜就是这位……
咳咳,脑洞虽然开得天大,但兵卫还是让守前门的小太监进去请示。
景烨正在看折子,忽然叶茂进来禀报凤泠求见,不由心里一突,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道:“叫他进来。”
折子也看不下去了,丢在一边,等凤泠进来站在面前,上看下看,既没受伤也无焦虑神色,不由道:“凤卿?”
凤泠先一板一眼行了礼,然后拢着手道:“臣此来,有要事禀告陛下。”
景烨道:“你说。”
凤泠定定望着他,景烨这才发觉对方有些反常,眼角像是有一丝薄红,眼里还带了点光,眼眸熠熠,如同精致的琥珀。
凤泠道:“臣……”只说了一个字,忽然往前一合,栽倒在地。
景烨愣住,一边道:“凤卿!”一边下来扶他起来,“叶茂!传太医!”
叶公公小跑进来,见此情状也是摸不着头脑,忙派小太监去传太医,自己和景烨合力将凤泠搬到里间的软榻上。
景烨伸手试了试他额头,是有些烫,但呼吸平顺,不像是有什么内伤:“这究竟是怎么了?”
叶茂跟在一旁,嗅了嗅,斟酌了半天,小心道:“凤大人莫不是……醉酒了吧?”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凤泠转了转头,额头蹭着景烨的手心,喃喃道:“陛下……”
景烨:“……”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一入剑三深似海,从此日更是路人
☆、第 70 章
虚惊一场,景烨摆了摆手,命叶茂遣人把赶在半路上的太医送回去。
叶茂领命下去了,再回来时见景烨还站在塌边若有所思,试探着上前道:“陛下,可要叫人将凤大人送回藏书阁?”
景烨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道:“不必,叫宫女搬来薄褥给他盖上,明儿一早等他醒了,告诉他自回书阁里去。”
叶茂道:“是。”虽然是公事公办的口气,但还是让人听出点遗憾的味道。
景烨眉毛一挑,叶公公连忙去吩咐了。
景烨又站在软塌边一会儿,看了看躺在上面睡得人事不知的某人,轻声叹了口气,转身回寝殿去了。
次日早上。
“凤大人?”
天光大亮,透过纸窗落在宿醉的人眼皮上,凤泠眼睫颤了颤,慢慢睁眼,头痛欲裂。
他转头对上声音来处,眼前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竟然是个皓齿朱唇的宫女,见他醒转便福了福身道:“婢子奉陛下命来侍候大人盥洗。”
陛下……陛下?!
凤泠一下子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芙蓉覃,松锦帐,陈设无不是贵重珍品,哪里是荒冷多年的藏书阁能比的。
他竭力回想昨晚发生何事,只觉得头痛不已,不由按上太阳穴。
几个宫女都是服侍景烨的老人了,揣测着圣上身边几位郎君,林公子泠然出尘,顾小相爷从容隽美,陆庄主闲洒风流,似凤大人这样端方温雅的君子还没有呢,陛下又如此照顾,只怕将来也是其一,因此都恭谨有序,不敢闲话一句,只道:“大人可要起身梳洗?醒酒汤药都备好了。”
凤泠呆坐着出神,他终于从杂乱不清的记忆里牵出几条线,自己喝醉了酒,把一直想做的事做了,偏偏又没做完,只差一点就——
凤泠闭眼,头还是嗡嗡地发疼,心里头五味杂陈。
感情在心里憋久了,万千思绪无处可去,都化作细小的针尖,日日夜夜扎得人心口闷痛,比那些突如其来的伤痛更加可怕。
那宫女心思玲珑,见凤泠低头不语,似是头疼难忍,便小声吩咐跟着的人:“去回陛下,就说凤大人宿醉不适,请陛下定夺着可要请太医来。”
那人忙退下去回禀。
凤泠回过神来,掀开薄被下榻来,对宫女道:“劳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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