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声捏紧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冷声道:“陛下掌管天下事物,难道竟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么?”
景烨讷讷地没说话。
老太医留下伤药,弯腰退下了。
顾泓垂眼望着景烨道:“陛下重情,殊不知多情亦是无情。”
景烨摇头笑道:“多说无益,只是我希望你们,永无让我忧心性命的一日。”
顾泓道:“平月城在其地界积威已久,若不加处置,迟早会生出事端。”
“那也与此事无关。”景烨出了会神,微微笑道,“老城主孤身离开,城中众人皆以少主马首是瞻,若他不能完好无虞地回去,群龙无首,那才是真正棘手。”
“不错。”顾泓抬眼,“但陛下所为,并不仅只出自安抚平月人的意思吧?”
景烨道:“阿寰他……是个好儿郎,年纪轻轻折在这里,朕不忍。”
下大雪那天,景韵趴在窗前看:“叔父,下雪了!”
景烨看过去:“今年的雪下得大,来年百姓的日子该好些了。”说了示意叶茂。
叶茂忙把景韵抱下来:“小殿下呀,这么开着窗要病的。”
“别关,教我也看一眼。”
身后传来声音,景烨一怔,转过身去,只见乐正寰被小太监扶着,慢慢走出来,朝他一笑。
等到冬雪化尽,御花园里枝头发出嫩芽的时候,西戎人有了动静,猛虎受创后的挣扎,依然不容小觑。
朝中大臣们忸忸怩怩黄花大闺女似的,推选出几个人,景烨都不满意。叶茂试探着说:“正德门那里……”
景烨不耐烦道:“伤还没好利索呢,逞什么能!”
叶茂识趣闭嘴。
谁知没过几日,李亭秋的请愿书就被送到了案头,景烨皱着眉看过了,放在案角道:“退回去。”
“陛下……”叶茂弯腰道,“李将军候在殿外呢。”
景烨的手顿了顿,道:“传。”
不一会儿,李亭秋跟在内监身后踏进殿内。
景烨支着下巴看着他,李亭秋单膝跪地道:“臣参见陛下。臣请愿北上一事,还望陛下斟酌。”
景烨沉默了一会,皱眉道:“朕以为你知道分寸……”
“臣身上旧伤已痊愈了十之八九,陛下安心。”李亭秋抬起头,“臣无福陪伴陛下左右,就请陛下容臣,再替陛下了却一桩心事吧。”
景烨怔了怔,心中酝酿好了万种拒绝这人的理由,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路途遥苦,你……望自珍重。”
三日内集结兵马,谁知北塞又传来消息,乌桓王领兵在前,中了西戎埋伏,重伤不醒。
景烨吩咐道:“叫人把嘴闭紧,别教凤阳殿知道了。”
叶茂苦了一张脸道:“陛下,这驿使入宫,宫人们可都瞧见的,想瞒着襄妃娘娘,只怕是难。”
景烨心里明白,只蹙眉道:“叫你去你去便是了,多话。”
次日一早起来,叶茂在外室轻轻地喊:“陛下。”
景烨翻身要坐起来,被陆白藏从背后一把抱住腰,半是装腔半是哄道:“好陛下,这小别胜新婚,多睡一会嘛。”
叶茂迟疑了一会,道:“陛下,襄妃娘娘求见。”
景烨拉开他的手道:“多半是为了乌桓王之事,若不召见,只怕他要一直等着。”
陆白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在他唇上吻咬着:“唔……多等一会也不妨事……”
景烨推开他的脸道:“朕腰疼,你自己玩。”
陆白藏笑道:“腰疼?我给你揉揉……”
景烨拍开他意图不轨的手,掀被下床,道:“更衣。”
“臣知晓此举违背盟约。”格萨跪在殿内冰凉的石板上,“但臣求陛下,让臣回乌桓见一见兄长。”
“你兄长中伏受伤。”景烨道,“朕会派人尽心医治,用最好的伤药,你……”
格萨咬牙,握紧拳头道:“陛下何苦欺瞒臣呢,若不是性命攸关,又怎会让人千里送信来,臣只求陛下,让臣有生之年,能再见大哥一面。”
景烨语塞,眼前的少年低着头,他在害怕。害怕没有错,人生在世,若没有两个能够为之担惊受怕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景烨偏过头道:“襄妃,你身为宫嫔,决不能踏出宫门半步。”
格萨的额头一片冰凉,还是凛冽的早春,他却生出一层薄汗。
他在做什么?他是乌桓派来的人质,该安安分分呆在凤阳殿里,大早闯到这里来,希望这个掌握着他乌桓命脉的人对他予取予求……
原来他一直认为,这个人是会纵容他的。
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辜负族人对他的期望。
景烨摩挲着扶手,忽然道:“李亭秋此次北上御敌,路途遥远,着实辛苦,朕想指个宫人照顾他,你觉得派谁好?”
格萨垂眼道:“陛下看谁好,就是谁了。”
景烨唔了一声道:“其实朕方才心里已有了人选,只是这孩子的名字不好,说出去怕人生疑,不如另取一个。”
他这一番话仿佛自言自语,格萨却是心中一动。
“曾闻前朝有一琵琶名手,作曲《海青》,技惊四座,你……便用这个作汉名吧,当是朕赐给你的。”
格萨猛然抬头,景烨看着他玩笑道:“冠了朕给的名字,便是朕的人了。”
三日后,大军开拨,皇帝亲至城外相送。
祭天毕,李亭秋跪地,接过景烨手中佩剑,随即起身上马。
青年将军勒马回头,看了眼被众人簇拥着的天子。
旗子被风吹得猎猎,鼓声大作。
景烨袖手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不知怎的有些出神。
叶茂小心道:“陛下。”
凛风吹在脸上,景烨乍然回神,道:“回宫。”
回宫几天,乐正寰伤好得快,便闹着要喝酒。
他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性子还是一点没变,哪怕武功尽失,行动不便,躺着也能翻出天来,也只有景烨治得住他。
景烨说:“就这么想喝?”
“对呀。”少年没骨头似的趴在他身上,笑嘻嘻道,“喝不着酒,我心里就不痛快,心里不痛快,伤也好得慢。”
他对自己身上那些创口很是无所谓,但想到景烨尽心竭力地叫人替他诊治,也只得听话。不过总要寻些由头让景烨陪他哄他。
陆庄主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占着便宜了,现在看小魔王的眼神就像是要把他拍成肉饼。
景烨想了想,笑道:“罢了,横竖你的伤也结痂了,想来吃些酒也不妨事。”
难道他答应得痛快,乐正寰笑了一声,咬着他的耳珠道:“这么着,你喂我吃,如何?”
☆、完结
酒端上来,景烨饮了一口含着,捏住少年的下巴凑了过去。
烛火摇动,长长的眼睫搭着似阖非阖的凤眼,炽热人心。
乐正寰看得一呆,居然红了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
酒香馥郁,唇瓣温软。
少年动作急躁,一下打翻了酒盏,箍着景烨的腰只管与他唇齿交缠,也没察觉到一点点涌上来的困意。
待到察觉却是为时已晚,乐正寰瞪眼,露出气忿之色:“你……”
景烨伸手在他眼帘上一拂,乐正寰往他身上一倒,趴在他肩上呼呼睡了过去。
等到他再醒来,大约就是在京城往平月去的路上了。有一批忠心的属下守护,没了武功的乐少城主也只能老实就范。
景烨把乐正寰扶到榻上睡着,他还抓着他的腰带,吐着淡淡酒气道:“不,不许……”
景烨握住他的手,替他盖上薄被。宫人悄悄地进来,景烨道:“灭掉两盏烛火。”说着最后瞧了一眼熟睡中的少年,离开了。
天色已暗,回宫的辇轿经过藏书阁,景烨抬了抬手,叶茂会意,高声道:“停轿。”
景烨下轿,跨过正门,走在书阁前的甬道上,这里种了许多绿竹,夜色之下影影绰绰。
前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内监提着纱灯背着手走了出来,抬头见这乌泱泱一群人,吓得跪在地上道:“陛下!参见陛下!”
景烨奇道:“这个时辰,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老内监在这藏书阁中待了许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新帝,忐忑道:“凤大人言……阁中藏书多有不按章法放置的,所以留宿在宫中,整理书册,老奴在旁伺候。”
景烨看了看屋内昏黄的烛光,对他道:“你做得不错,叶茂,送些赏到他住处去。”
老内监忙磕头道:“谢陛下圣恩。”随宫人离开了。
景烨回过头,却见凤泠立在屋檐下。
几滴雨打在竹叶上,景烨眉头一动,叶茂忙道:“陛下,天上有雨,且进屋吧。”
他点点头,走上廊前台阶,凤泠躬身施礼道:“臣……”
景烨道:“卿在朕面前,便永远是这样毕恭毕敬的吗?”
凤泠顿了顿,道:“礼不可废。”
景烨轻笑一声,摇头道:“你呀。”抬脚进了屋。
春雨绵绵,细细碎碎淋在竹叶上,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景烨感受着袭来的凉意,道:“这雨下过,天气也该回暖了。将士们北上行军,也可松快些。”
凤泠道:“冬春交替,陛下身体不好,自己也要保重。”
景烨转过头,瞧着他笑道:“不跟朕讲理了?”
凤泠脸上有些赧然,道:“臣……”
景烨却忽然道:“这藏书阁虽然僻静,但到底久未修缮,凤大人,可要换个住处?”
凤泠一怔,景烨道:“你夜夜替人当值。实在便宜了那些人,传出去,难免叫人说朕耳目闭塞,治下无方。”
一时两个人都不言语,窗外雨声渐停。
景烨起身道:“雨歇了,朕回寝殿了。”
凤泠看着他,起身垂首施礼道:“恭送陛下。”
他身旁是层层架架的书册,灯火摇晃了一下,踏出门槛的人回首一望,恍然间,似乎他这个人,他的情意,都静止成一幅墨画,亘古不变。
北塞的驿使一封封信传来。又是李将军打了胜仗。又是乌桓王眼见着要不行了的,不知怎的又救回来了。伴随着李亭秋的亲笔,臣与襄妃俱安,陛下可有保重?
乌桓王吃了个大教训,较从前更多了谨慎筹谋,西戎人被两方兵马围得节节败退,龟缩到了最西边的沙漠里,就算乌桓不加以追剿,没有个几十年,也难恢复过来了。
这时京城中已然是花苞初绽,春光晴好。
叶茂捧着驿使呈上来的书信,小碎步送进书房。
景烨抬起头,接过来,一边拆开一边道:“叶茂啊,这是第几封了?”
叶茂弯弯腰道:“回陛下,第六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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