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是往日,大少爷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不是一嗓子吼回去,就是一鞭子挥过去。可眼下却憋屈地强忍着一口气,心说他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还跟他计较什么?不计较……不计较……这会儿一听罗成亲自道歉,原本那忿忿不平的心立刻被熨得妥妥帖帖,心里头那点不忿,恼怒也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李元吉又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身,与之平视,压低了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罗成红着眼圈,直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带着微颤道:“在出战之初,我和军师就察觉不对劲了,徐军师拜托我将人追回,但是我没能坚持己见,拦下裴元庆。之后,他追击新月娥时,我与他有一马之距。我担心新月娥突使暗器,一直都有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她几乎一有动作,我便看出了她的意图,我及时勒住了马绳,可是裴元庆没来得及——”
罗成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低垂着眸,不再去看李元吉的眼睛,低声道:“我当时明明可以救下他的……但是,我看见他掉进陷坑的那一刹那,突然想起了那日四明山时,宇文成都被他逼落悬崖的那一幕……我没有救他。”罗成一闭眼,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就是那片刻的犹豫,等我再想将鞭子甩出去救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裴元庆身上插满了尖刀,满身鲜血地倒在陷坑里,死状惨烈……是我害死他的,他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李元吉听完,哭丧着脸,都不知道该安慰他还是该安慰自己。让你嘴贱非得问个子丑寅午来,问出了真相,心里又难受得紧。罗成不再是懵懂的少年,心里也不是只装着黎明百姓,社稷苍生,他的心里能装下别人,也存着私心,只是那个人不是他李元吉罢了。
李元吉右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落在他的左肩上,用足了十辈子的耐心,放柔了声音道:“这事不能怪你,不是你的错。”
“他贸然追击敌将,轻敌在先;不听军令,执意前行在后,误入陷阱,本就是他的宿命,怨不得别人。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自己都不珍惜自己的性命,难道还要强求别人替他珍惜?”
事情原委在李元吉听来,这都根本不叫个事。这人明明就是自个找死,你在那愧疚什么?就他那个冲动劲,就算这次不死,下回也得死,就这种没脑子的,你还能每次都护着他?再者来说,那裴什么的死不死,和他压根半点关系都没有,不就是死了个人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还就亲手向同父异母的弟弟射箭了,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就死了。但话却是不能这么说的,他要真这么掏出“肺腑之言”了,估摸着罗成立马就横眉冷对,将他赶出去。
李元吉见罗成半点没动容,心里也着急,想着劝慰他的话,但可惜肚中空空,书到用时方恨少,绞尽了脑汁,费劲了心思,才缓缓开口:“你听不进我说的话,是不是?行,那我问你,你来答。”
罗成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瓦岗那么多将领,发现事有蹊跷的也不是你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就你去追他了?其他人呢?其他人在干吗?”
不等罗成开口,李元吉便道:“因为你的心最善最无私。大家都知道此去有危险,出于私心,没有贸然前往,就你去了。就算你其实心里是恨裴……的,恨他把宇文成都打下山崖,但是你还是顾念瓦岗兄弟的情义,你是真心为他好,才会率先冲出去拦他。”
见罗成默不作声,李元吉又问:“你一直后悔没把鞭子扔出去救他,但是就算你扔出去了又怎么样?你本身就处在陷坑的边缘,如果再拖个人上马,很有可能被他一同拉入陷坑。”
罗成急急道:“不会,旁人兴许做不到,我一定能将他拉上来。”
“好,那将人拉上来了,又怎么说?坐骑上多了个人,多了份负担,脚程便会减慢,能不能顺利冲出重围,你比我心里更清楚。”
罗成沉默不语,因为他当时确实险些没能冲出来,城门在他冲出去的一刹那关上了。如果他没能在城门关上之前冲出,那么,就算外头的兄弟们再想救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孤立无援,疲惫战死在城内。
李元吉见他有些意动,再接再厉道:“罗成,你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这里是战场,战场上难免有人死亡,你如果这些都承受不了,你当初又为什么要举旗反隋?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推翻暴政,重建太平盖世,让天下黎民安居乐业,这一路上必然会有人牺牲,兴许还会有你的家人,兄弟,亲信,朋友……那时候,你会不会又责怪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带他们出北平府……那些人是不是就不会死?”
罗成的表情总算开始松动,似是在凝神思考。
李元吉心里是叫苦不堪,整个后背都是汗涔涔的,心说,小爷,你怎么还在钻牛角尖啊?你要是再钻下去,我可真没词说了。
往日里,听到这些话,李元吉非被酸死不可。满口的仁义道德,兄弟情深,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啧啧啧……真是虚伪得可以,你以为在说书呢?他也决计说不出来这些话的,但是别忘了他们家能说的人多了去了,李渊会说,李世民会说,李建成也会说,就连他那亲娘窦氏也是好手……所以,鹦鹉学舌什么的,他还是会的,可巧,就派上用场了。
在此之前,李元吉万万都不想到,终有一天,他也能说出这样酸死人的话来。
罢了罢了,不管酸不酸,只要能将眼前的人给安抚住了,便是好话,为了配合嘴上那番仁义道德,李元吉的眉头皱得死紧,一脸道貌岸然,关心民生疾苦的模样,这要是李安在场,非得笑场不可。
三公子,你实在不适合扮演屈原那样爱国爱民的角色!瘆的慌。
许久,罗成蓦然抬头,看向他,柔声道:“那我现下这样子,是不是让很多人担心了?”
李元吉挑眉道:“你说呢?”
“大家都很担心你,你父亲,你母亲,你哥哥,你的那些兄弟……还有,还有我。”最后那个字几乎隐在了余音里。
“嗯,我明白了。”罗成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李元吉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总算落在了实处,心底暗舒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道:“要是心情不好,发泄出来就是了,别憋在心里,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发泄?”
“比如找个人去练武场好好打一架。”
李元吉话音刚落,就见罗成眼底闪着碎碎的光芒,跃跃欲试:“你有空么?”
李元吉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把张着的嘴给抿上,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动作僵硬地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笑道:“有。”
刚回完,李元吉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心中小人暴跳:李元吉,你是蠢货么?你这是在作死么……
帷帐外,两个人静静地来,又悄悄地离开。
回到大帐后,秦琼目带恳切地看向徐茂公道:“军师,今日之事,能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徐茂公笑了笑道:“秦将军,你我今日一整日都在营帐内商讨退敌之计,什么地方都没去过。”
☆、 第110章
“嘶——轻点,你轻点!”
“哎哟……你个狗奴才,故意折腾爷是吧?”
趴着的人一提嗓门,李安吓得止住了手,看了眼青青紫紫的后背,又低头看了眼手上拿着的药膏,苦丧着脸道:“三公子,这伤处本来就该先冷敷,十二个时辰之后热敷,再揉散……这些您不是都知道么?这要是揉得不得力,淤青褪不去啊。”
李元吉咬了咬牙,额头上布满冷汗:“少废话,赶紧吧,继续。”
“哎。”李安连忙上前,继续揉搓,边揉嘴还不闲着,颇有些怨言,“三公子,我说这罗将军怎么就这么狠心,把你揍成这样了?”
李元吉一张脸倒是无碍,不过此刻身上哪都痛,痛得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说句话都呲牙咧嘴的:“他没想和我比武,是我提出的。”
李安瞪大眼,惊呼道:“三公子,你傻了吧?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不会是想死吧?”
要不是身上每一处都痛,动一下都觉得累人,他一定伸脚踹这狗奴才两脚。
偏李安还后知后觉道:“三公子,就四公子那力举千斤的神力,都被罗将军追着打,你这不是摆明了找死么?哪有你这样送上门让人揍的。还是你以为自己能和罗将军匹敌?”
“噗——”李安忍不住笑出声,自顾自道,“三公子,你就别逗我了,就算三个你也不是罗将军的对手啊。不过,就冲你这结实的身体,倒是可以给罗将军当个沙包,挺好的。”
李元吉险些气晕过去,他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以至于身边的奴才都敢没大没小,有胆敢取笑起他来了。
“不过,三公子,不是我李安说你,你说你喜欢罗将军,也不能这样啊——这样就是犯傻!这要是多揍几次,你还有命没有?这要是没命了,你还怎么喜欢罗将军?罗将军注定是别人家的了,你到时候就在阴曹地府里哭嚎吧,跟罗将军阴阳两隔了。”李安边说边给上药揉搓。
“你给我闭嘴!”李元吉低喝道,迟早有一天把这家伙毒哑掉。
“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上药。三公子,你忍着点啊,我可要用力了。”李安刚要把药倒在掌心,就听到营帐外有人通报,说是西魏大将军罗成前来探望。
“谁?”
“罗成罗将军。”
“赶紧让他进来!”李元吉声音高昂,一扫方才病怏怏之气,“不对,等等,你让他等等……”
然后,李安就见床上的人哧溜一下爬起来,手忙脚乱地扯了件里衣就往背上披,看得他目瞪口呆,什么痛的要命……都是骗人的吧,这也太利索了。
李元吉一伸手,手臂酸痛得想让人飙泪啊,只得骂骂咧咧道:“发什么呆?赶紧的,替我把背上的衣裳拉一下,遮住些伤口,我手痛。”
“哦,哦。”李安心说,我还以为你是装的了。
还没等李安将衣裳全部拉拢,罗成已经进来了。
李元吉扯着笑,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显然是一时兴奋,忘了伤着的筋骨了,双脚刚着地,眉毛都纠结到一起了,哎哟哟,这腰还是自个的腰么?挺不直了……就算他再想保持云淡风轻的姿态,恐怕身体也不听使唤。
“别动!”罗成一声低喝,李元吉就保持着这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确切来说,他想动也动不了。
罗成上前两步,一手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腰间。
直到被那只手扶住,李元吉还没晃过神来,感受着搭在他腰间的手的温度,轻重得当的指腹按压在他腰背部,摩挲着行走。李元吉整个人顿觉晕乎乎的,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耳边好像隐隐听到有人问:“有什么感觉?”
“晕乎乎的。”李元吉脱口而出。
罗成抬起头,狐疑地睨了他一眼,这闪了腰背部不但不酸痛,还会晕乎乎?
罗成摸准了经络,使劲一推。
“哎哟哟!痛死我了!”李元吉一声哀嚎,恐怕震得整个营帐都听得到。
站在一旁的李安眯着眼,赶紧捂上耳朵。
罗成了然地点点头:“这才是正常反应嘛。”
“赶紧把你家三公子扶上床休息,看着他点,他本身就受了不轻的伤,不要再让他做如此鲁莽的举动了,很容易闪着腰背。”
阵痛过后,一阵舒爽,李元吉扭了扭腰身,还真是不痛了,还没等他欣喜片刻,突地,手上的力道撤了,腰背部的手也没了,表情颇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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