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嘉想了想,说:“中文吧,每天看看书就行了。可别校的中文系,我也考不上啊。”
两个星期之后,陈雄终于能静下心来,开始慢慢启动他那颗已经生锈的头颅,齿轮咔咔,渐有收获。管理心理学、消费心理学,这种涉及到人类内心的课程,陈雄都会慢慢回忆,细细咀嚼,这些理论是否曾经在他自己身上得到过验证。陈雄有时候也会去图书馆,借阅老师提到的其他关于心理学方面的书。
有丁嘉在一边红袖添香,陈雄这一个月内的阅读量,超过了他三年来的总和。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研究人类心理、行为的学问;且事实证明,心理学是伟大而有效的,能够治愈自己,也能洞悉他人的意图。陈雄一边看着那些前人的智慧结晶,一边检点曾经的自己,就仿佛一个科学家观察一只猴子。没错,曾经的自己,就像一只头脑简单的猴子——英俊点说,像一只老虎,可惜并非自由自在奔跑在西伯利亚平原上的野兽之王,而是被驯兽师握着鞭子牢牢看守着,只能做个滑稽可笑的艺术表演者。头脑简单的人,轻易就被人看透,弱点被人拿捏,命运也掌握在别人的手中。所以……他才会被老周吃得死死的,所幸这个人是友非敌。
周肃正要求陈雄重拾英语,Peter.Chen并不讨厌英语,他开始翻开词典背诵,abandon,abandon,abandon,不带感情的发音,仿佛念经一样的声音飘散在整个三楼的走廊。可惜几天之后,还是abandon……陈雄也呵欠连天,非他不用心,他是真的背不下去啊。
没办法,周肃正给陈雄包了一个新概念英语第三册的班,每个周末开课,一次两个半天。陈雄一去,发现在场的都是中小学生,连个上高中的都没有。但是那些小孩子很热情,冒着大风大雪来上课,有的还在换牙,却一张口就能背出流利的课文。这种气氛是能感染人的,许多年之后,陈雄还能精准地背出第一课:“pumas are large cat-like animals which are found in America.When reports came into London zoo that a wild puma had been spotted forty-five miles south of London,they were not taken seriously.However,as the evidence began to accumulate,experts from zoo felt obliged to investigate,for the descriptions given by people who claimed to have seen the puma were extraordinarily similar.”
周肃正这人不愧姓周,做事非常周全,他甚至连选修课都为陈雄选好了,就像一个事无巨细的老妈子。换做别人,可能会不停问为什么,并对周肃正的行为做出质疑——你凭什么干涉,掌控我的人生?但陈雄不会,这人心胸宽阔得没个边际,他对周肃正所做的一切十分感激,他唯一能回报的就是沿着他为自己制定的路线走下去,坚定不移。
在他的这件事上,周肃正几乎花尽了全身的力气,忙忙碌碌,兢兢业业,甚至连他自己的专业课也荒废了。陈雄无法不动容。
周肃正为陈雄选修的是社交礼仪课。陈雄不理解,却也不质疑,他的运动天赋好,在节奏感上相当有悟性,学得很轻松。教这门课的女教师叫朱颖,四十多岁了,身姿挺拔修长,非常有气质。陈雄的样貌、个子在一干学生中出类拔萃,朱老师很喜欢他,常常点他上来作为搭档向学生们进行各种示范。
选修课在每周四的晚上进行,几个星期下来,陈雄学会了正确吃西餐、喝茶的方式,学会了打十八种领结(他在寝室第一次试验的时候,差点把云烟勒死),学会了五种社交舞步。
那天傍晚,云烟推门进来,就听到丁嘉的抱怨:“为什么是我跳女步?”
陈雄说:“你试试,那肥短的小胳膊能挽过雄哥的头顶不?”
陈雄揽着丁嘉的小肥腰跳舞的样子,意气风发,仿佛当年运动场上的荣誉,又找了回来。
丁嘉与陈雄约法三章,再不许寻衅私事。丁嘉说:“除了不主动惹事,别人找你,你也不能去!”
这种事情陈雄很难保证,毕竟他出来混,交了那么多的兄弟,兄弟有困难,他不能不管。
那天在楼下吃火锅的时候,就有人直接上来把陈雄从餐桌上拉走了,说板哥又遇上事了。
云烟翻了个很大的白眼,这个叫板哥的傻逼怎么老摊上事儿啊,摆不平就不要惹啊,总来喊陈雄帮忙他好意思啊?那个小弟也只能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这个约定刚立下不久,陈雄就破誓了,他有些抱愧地看了三人一眼,但还是起身离开了。
丁嘉看着陈雄的背影,突然“啊”了一声,倒地不起。
周肃正大惊失色,立即打横抱起了丁嘉向门外冲去。丁嘉一把搂住周肃正的脖子,睁开眼,在他耳边小声说:“快把我放回去!就说你抱不动,快去喊陈雄来抬!”说完,又闭上眼睛装晕。
云烟心想,艾玛嘉嘉好聪明!立即往地上扑了几张报纸,方便丁嘉晕倒。
那天,火锅店见到了很诡异的一幕:一个小胖子在他店里晕倒了,同行的青年旋风一般把他抱了出去;结果半分钟之后,青年又面无表情地抱了回来,把他放回了地上……就仿佛地上的钱不能捡,必须放回原处一样。
陈雄闻讯后,风风火火赶了回来,丁嘉身体一向很好,无缘无故怎会晕了?陈雄也怀疑有诈,但他不敢拿丁嘉的小命开玩笑,只好又折了回来,只能对不起板子了,让他自个儿扛着了。
这一年,云烟也有出息了,他被人请去做校外做司仪,主持婚礼,各种开业庆典。云烟说了,他要以本专业为契机,扩充人脉。
“你不是学音乐的吗?”陈雄问。
丁嘉摇头,说:“云烟是学美术的吧?”
云烟要咆哮了:“你们这两个畜生,一起住了好几年,还不知道云哥的专业!”
这时周肃正推门进来,陈雄说:“老周肯定也不知道,云烟究竟念的啥专业。”
周肃正微微一笑:“播音主持。”
陈雄惊呆了:“卧槽?!”
丁嘉也好奇:“我们学校还有这专业?”
云烟翻了两个极大的白眼,走出寝室,去赶他的场。
很快这个学期就过去了,新年就要到来,301寝室的四个人都没回家过年;云烟照旧不回,陈雄要在外补习英语,周肃正有事要忙。
云烟一直没有放弃他的发财之梦,他参观过人参养殖基地,梅花鹿养殖基地,雪貂养殖基地……然后有一天,他晕了过去,被人送了回来。
当他醒来,丁嘉拿了一个东西过来,说:“你摸摸!”
云烟一碰到那毛茸茸的东西,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丁嘉吓坏了,不停掐他人中,终于将云烟疼醒了过来。
云烟亲眼见了人家活剥貂皮的过程,当场就不行了,现在他摸到这个东西,以为被附身了。
丁嘉说:“云烟,这是你大娘给你寄来的皮草大衣啊!有四件!”
四件纯黑的貂皮大衣油光水滑,仿佛一堆活物伏在床上,云烟惊惧地大叫:“拿走拿走,赶紧拿走!”
去年夏天在苏州,云中鹏问起在北方的饮食起居,陈雄说:“云烟冬天一到,就跟狗熊似的,哪儿都不去,尽窝在屋里。”云父问:“为什么?”陈雄说:“他冷啊。”
云烟让他们自己按照身量挑,陈雄的那件是最耗材,起码比云烟的那件要多死一只貂。四人一穿上貂皮大衣,带上皮帽,真像俄罗斯的石油大亨。
“你爹妈真有钱啊,啧啧,这四件,这成色,至少得八九万啊。”陈雄说,“我爸这一辈子就给我妈买了一件小坎肩,五千块,我妈宝贝的不行,还说将来她死了传给我姐。”
在收到衣服后,云烟就失恋了。
云烟的女友是个北京女人,大概二十八岁,在这边做一个太阳能的区域总经理,很有钱。她见到衣服后,便怀疑云烟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理由是那女的太能下血本了,居然给云烟买了件这么好的貂皮大衣,这种十万一件的衣裳,她自己还舍不得买呢。云烟解释说,这是他爹妈买的,还给室友也买了,那女的更坚定了分手的决心——一口气买了四件,那她一定很爱你,你好好珍惜。这么吐血的理由,云烟不能接受,觉得女人真是匪夷所思;但是很久之后,云烟发现这只是一个借口,这个女人早就结婚了,而且她不是二十八岁,而是三十五岁,云烟愣是没看出来。
在此期间,他们与学校的博弈一天也没有停止过。在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陈雄发现学习是世界上最加单轻松的一件事,你不需要与任何人抗衡,搏斗,除了考试。
学校也终于发现自己手中掌握的所谓十二条罪证大多是废牌。X大是全国名校,在本地也颇受保护,案子被搁置了下来,让学校与学生私下解决。尽管学校已经承诺了不开除陈雄,但周肃正并未善罢甘休,他要为陈雄争取一笔数额颇丰的赔偿费。
大三下学年的五月,雪水融化,空气依然冷得钻心。
周肃正说:“劝你走管理的路子,本该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可我在赶时间,许多事情来不及向你解释,就擅自替你做了决定,你不怪我吧。”
陈雄烦躁地说:“我怪你什么?怪你让我有书读,怪你让我走正道?我不要什么赔偿费,你收手吧。”
周肃正一笑:“你怕什么?”
陈雄激动地说:“我当然不怕,可是现在连累到你,我当然不能再害了你!”
学校给陈雄的父母打了电话,说愿意出一点营养费,慰问当年的运动场英雄,然而陈家父母一问三不知,学校知道了一件事——这个官司,另有主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周肃正的暴露也不算太迟。
周肃正笑了笑,露出个无奈的笑:“他们说了些什么?”
陈雄咬牙,欲言又止,吞咽许久,才说:“你对象都死了,还被他们拖出来乱讲!那些话说的真jī.巴难听。我日啊!”说着,陈雄一拳打在窗户上,双层的玻璃都被他锤碎了,带着一只滴血的手回了寝室。
围魏救赵,自古以来都很凑效。可他们低估了一件事,眼下的魏国并不怕亡,甚至期盼着速朽。
而此刻建筑学院也热闹非凡,周肃正所到之处皆有人指指点点,任谁都不相信,那个03级好学生周肃正竟是一个基佬,他的前男友还被人给打死了。
第二十九章(下)
那些谣言传开的时候,丁嘉没有冲上前去责难、殴打传谣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哀,为了那个叫严珏的少年。
那是寝室长昔日的爱人。寝室长避而不谈的爱人。已经黄泉碧落的爱人。
说起这个少年,丁嘉心中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羡慕,这样被揣放在心底,就一辈子不会被离开。这些陈年旧事,为寝室长一切不通情理的行为找到了借口。
明明青葱得像一株树,却不肯开花,不肯随清风摇曳,只默默将自己埋在千堆雪中。
丁嘉理解地越透彻,就越羡慕严珏,甚至上升到了嫉妒。死了很了不起吗?就这样占据别人的心房不走开,这样走捷径,是犯规。
丁嘉又想起了母亲。如果他真有那么一个父亲,是否也会日日夜夜思念着她?
这些流言,云烟同样没法驳斥,他比陈雄、丁嘉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真相。一年前的春熙茶楼里,周川亲口对说起过他侄儿的前尘往事,当时他已经震惊过了一次,第二次听到的时候,愤怒过后,只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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