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青山碧水如一块浑然的翡翠雕成,夕日红霞洒下赤金的光,如在翡翠上刻画金缕,滴翠汇成的水上,漂着一方竹筏,轻缓前行。
竹筏上只有两个人,撑蒿的却是一蓝衫的窈窕女子,纱巾蒙面,一白衣白发的男子与她相背而立,广袖长发被风拂在一处,如雪中出落。
怀微负手正赏山水之色,忽听阮尔轻声叹息,道:“一路来,你一句话也不说,真的无话可说吗?”
“面对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如何能说出话来。”怀微转身看着她,却是在微笑着,他一身洁白无瑕,更显风轻云淡。
阮尔故作惊讶,她面上的纱被风微微吹起,露出下巴,和含笑的唇:“这世上竟还有让你害怕的事。”
怀微又笑了,温柔而宁静的笑容,却被撩起的白发割得破碎,如被人生生撕裂的画。一滴滴水,在他几乎透明的指尖恋恋不舍,堪堪掉落,最终还是砸在竹上,他这玉雪一般的人,好像就要化作水,消失了去。
“你真的很怕。”温和嗓音已没有任何感情,阮尔看着他的手,陈述道,“你怕得冷汗直流,为免自己太过狼狈,将全身的冷汗都汇在一处滴下。”
怀微的唇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来,蜷起了手指:“见笑了。”
阮尔并不在意怀微的情绪,她耸了下肩,也不再多言。长蒿深入碧水,抵在石缝间一推,分出浅浅细波,竹筏行得快了些。
魔界的宫殿,都是由石砌成,魔族生命长久,又无天界自然灵气,不会效法人间,以不耐用的土木筑屋。
然而,虽是由冰冷的石头所筑,也依旧华美明亮,壁画雕刻都简洁有力,显然很古老,每件小东西却都精致可爱,布置得温馨,这里的主人很爱自己的家。
婢女门在前引路,打开重重石门,走廊里也洒满了阳光,两边都是鲜花,阮尔走在其中,阳光为她添了暖意,她却让鲜花失色。
寝宫里有一方莲花池,池边的石台上,就放着一段脏破的残琴。
怀微痴迷地看着它,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光彩,他已迫不及待地扑将过去。残琴似感应到主人的到来,忙涤去一身污秽,琴弦露出璀璨的赤金,细刻的凤纹缠桐木琴身,华美而又古朴,散出一阵阵灵力的波动,好像见到心爱之人那般,欢欣雀跃。
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等待彼此,等待有一天能够重聚,他们共生于世,没有人较彼此更亲密。
有了凤来,他将恢复力量,再也不会散魂,不会有渡魂的痛苦,不会再孤身一人,怀微的温柔也变得热烈起来,好像有一团火堵在胸口,滚烫又激荡,他眨了眨眼,不让泪水滴下,从琴弦上一一轻点而过,缓缓将脸帖上去,亲昵地蹭了蹭。
长琴与凤来之间,自然不仅仅是主人和兵器的感情,阮尔并不理解这样的感情,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搓了搓手臂,怪气道:“难道你最喜欢的是这把破琴,那你的小爱侣不是要伤心死了。”
“只是见到朋友,有些开心罢了。”怀微轻咳一声,稍敛了自己的情绪,启印将凤来收入体内,才转头问道,“他怎么样了?”
阮尔道:“他在魔界外等你,若非我乱他心神,只怕是拼死也要跟来。”
闻言怀微霍然起身,面上已有怒色:“你对他使惑心之术?他会走火入魔的!”
“放心,我有分寸。”在怀微面前,阮尔的声音第一次冰冷如寒锋,她的美目也冷得让人汗毛直立,“难道因为我对他说了几句话,你就想杀了我吗?”
怀微看向自己的手,指下竟已凝起了琴弦,他对慕容紫英的爱护,似已成了本能。
阮尔又笑了,却立刻低眉作出愁苦模样,半是威胁半是惋叹地说道:“你得到凤来,还需几百年的时间来修复,打碎任何东西都很容易,可要修补回来,却是太难。”
见怀微对她的话并不在意,阮尔也正色起来,转言道:“凤来是六界至宝,但六界之中只有你能用,在别人手里就是废物,用这么个废物换你一百三十年的痛苦,真是过意不去。”
怀微知道她在给自己送条件,好像早就想好了,立刻道:“既然如此,你就助慕容成仙吧。”
“好,我答应你,但你怎么能肯定,他不会去死呢?”阮尔点头,想到慕容紫英的痴狂,又是不解又是厌恶。
怀微笃定道:“他不会死。”
除了惑心之术,阮尔对慕容紫英的话,却不是故意挑拨的谎言,她只是真的那样理解而已,可现在看来,和她想的并不一样。
难道天上的神祗,真的会爱上什么人,否则,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
石室密闭几乎全无缝隙,点了一圈烛火,里面只有怀微一个人。
他跪坐在中央,直到把冰冷的石头都捂热了,才抬起努力抑制才不颤抖的手,将衣领从右肩扯下,褪至腰间,露出右边大半脊背。他微微压低右肩,去看那些美丽的凤鳞。
拔下凤鳞,那疼痛剜心,刺骨,便是神衹魂魄,也要疼得窒息。
这样的痛苦叠加十三倍,他只会被活活疼死。
阮尔天生修火,朱雀与火神的血脉,只有太子长琴真正继承,他的凤鳞,便是天地间最精纯的火,是火系至圣之物,阮尔用凤来残琴,换他十三片凤鳞。
他将损一万三千年的修为,能让他活活疼死的痛苦,也是他第一次承受,即便如此,他也认为,值得。
怀微狠下心来,幽深的黑眸里似刮起飓风,令天地万灵惊骇的威势,从他的身体里渐渐逸散而出,烛火也被压得扁薄如纸,石室一阵颤动。
他撕下一片衣袖,卷了卷咬在嘴里,再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扣在背上,心里也不敢作细数,硬是撕扯下一片血肉,凤鳞连魂,他疼得一拳拳砸地上的石头,死死咬着嘴里的布。
砰砰的声音在石室回响,他砸得手血肉模糊,白骨折裂,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又被他一次次砸烂,背上露出的蝴蝶骨再次被血肉包裹,血红的裂纹却从伤口蔓延开来。
伤口愈合,痛苦却留在灵魂里,七片凤鳞及根被扯出,埋在血肉间,却金辉不减,怀微的眼前阵阵发黑,每一寸骨每一寸肉,灵魂里每个角落,都一抽一抽地疼。
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有,豆大的汗珠从肌肤上不停滚落,一点一点,用舌头将嘴里的袖布顶出去,微弱地喘着气,他不能让自己疼得晕过去。
迷蒙的双目猝然发狠,他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臂,令经络中灵力逆流,手上青筋暴起,疼痛更急,趁一时清醒,在背上又是狠狠一抓,凤鳞从他指间崩飞出去,不知是多少。
他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石上,血已将他的白衣全部染红,血色的裂纹仍在身体上延伸。意识已睡去,灵魂却陷在痛苦的漩涡里,疼,真的好疼,好像有人一刀一刀,削了他的肉,将他的骨头剃出,一下又一下,都磨尽了,将他的魂魄,一片一片撕碎。
没有人在他身边,没有人看见他的痛苦。
他似再也睁不开眼睛,伏在血泊里,白发也浸了血,像一只被割了翅膀的鸟。
只有血从断石上滴落的声音回响,渐渐地,连这声音也停了,血开始凝固。死寂里,突然有了脚步声。
阮尔看着地上不知死活的人,轻轻摇了下头,开始寻找地上的凤鳞,最终也只找了十二片。她没有犹豫,踏着血走到怀微身边,伸手就要再拔一片下来,却被凤来琴音挡了下。
凤来护主,也在阮尔意料之内,她只是想看看,这个在她手里无用的废物,究竟有多大力量,如今她肯定,若凤来重塑,她绝承不住太子长琴三击。
她嗅了嗅,果然找到了慕容紫英的气息,看向怀微腰上的短剑,将其抓到手上,拔出短剑刺入怀微的背,凤来果真没有戒备。她目露笑意,手腕一动,就挑出一片凤鳞来。
怀微被疼醒了,他睁开眼睛,移动瞳孔看向阮尔,然后抬起手,拿过她手里的短剑,没有别的动作,没有别的话,甚至没有别的眼神。
魔界的大门外是一片森林,这片死气横生的森林前,是深入地狱的界崖,崖边还立有一块界碑,碑上书一个大纂体的字:“魔”。
崖上只有慕容紫英一个人,他坐着,靠在碑上,抬头看天上的云,时聚时散,变化无常。
以前看不到怀微的时候,还能专心修练,现在若看不到,就满脑子都是他,看天上的云都觉得像。时间没有冲淡一切,他们每一世相处,慕容紫英都记得。
那般的尊贵与倨傲,都深深刻在了慕容紫英的心里,当他真正看到怀微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浑身是血的人,从林中踉跄着走出,总忍不住蜷缩身体,扶着树每挪一步,都颤抖得似要摔倒,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夺了世间所有光芒。他看到慕容紫英时,灰白的唇就牵起一个微笑,这微笑却立刻僵硬,他倒了下去。
却落在慕容紫英的怀里。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慕容紫英跪在地上紧紧抱着他,贴着他的脸颊,怕他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
滚烫的泪水滴在怀微脸上,他的身体还在颤抖,却想抬手抚去这泪,他从未见过慕容紫英哭泣,这个孩子和他在一起,都是开心的。
“慕容……”他拼命想抓住慕容紫英的衣领,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疼……好疼……我……抱紧我……”
“好,好……”
慕容紫英已泣不成声,他双目赤红,有太多话憋在心里想说出来,却只能更紧更紧地抱紧他,发疯一般哭喊,他的声音传动在深渊里,只有绝望。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他为了这个人断了修道之路,为了这个人抛弃清正之心,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
慕容紫英用自己的灵力想减轻他的痛苦,可任凭他用尽办法,直到灵力将至枯竭而死,他都没有停止。怀微呢喃着,声音越来越微弱,可他还是一直说“好疼,好疼”,任慕容紫英怎么抱紧他,怎么为他治疗,都没有丝毫用处。
艳红的裂纹,从脖颈爬到脸上,苍白的皮肤已开始一片片剥落,慕容紫英只能看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想再聚灵力都无法做到,吐出一口血。
“不,不!”慕容紫英胡乱去按怀微的脸,想让那些碎裂剥落的皮肤重长回去,可他只能看着这张苍白痛苦的脸,渐渐破碎。
慕容紫英摇晃着他,发狠道:“反正我已修不了仙了,你若这样离开我,我就自毁道行,我就去修魔!我要让你在乎的人,永远无法快乐,我……我……”
他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怀微的身体上痛哭,可连这个身体他也留不下。
攥着他衣领的手终于垂落,怀微整个身体都碎裂开来,如一捧掺血的白沙,终于在痛苦中解脱,被风吹向天空,那样自由,那样热闹。
“告诉我,你是不是再也不会孤独了,告诉我是不是……”
慕容紫英伸手,追着那些轻沙走到崖边,他的泪还在流,却微笑了起来。
风声更急,吹得慕容紫英衣衫缭乱,他趴在石碑上,看天空蔚蓝,白云如浪,广阔天地,无所束缚。
我会永生永世都记着你,只要我活着,这世上就一定还有一个人,记得你,陪着你。
第六十二回
蜀山绝崖壑断魂,重险之上,有蜀山派屹立,护一方安宁,担天下苍生。
掌门徐长卿继任十年,已修得仙身,今日在阁中阅籍,有弟子来报:“一个负琴的蓝衣男子求见掌门,戴了面具,看不来面容。”
徐长卿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走到前殿时,这个人就站在大殿中央。
个子高得像个北方人,气质却温文儒雅,像江南的烟雨。
薄银面具遮了上半张脸,乌黑长发柔顺地贴过腰身,看得出他很年轻。穿了身烟灰蓝的襦裙,罩广袖长衫,背上负琴,褐色琴袋绣金,长长的红色琴穗垂在外面不停摇晃,显然他站定还没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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