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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混杂了血汗和蚊蝇尸体的污泥里。

　　也许在那一刻他就许下承诺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没有畏惧，甚至也没有多少顾忌，即便在这个技术至上的世界里，SC联盟毫无疑问地站在这条食物链的顶端，可他们不能也不该漠视人命，起码在黄少天心里这不是荣耀。

　　黄少天没有说笑话，他是真真正正地，想要早出生个那么几十百年，远离冰冷的机器和金属，回到那个在如今看来，可称笨拙和蒙昧的时代。铁皮和橡胶组成的一种交通工具，似乎应该被叫做汽车，没有自动导航，但可以开着它去漫长的蛮荒里流浪，直到燃料耗尽，就满不在乎地弃置于荒芜的废土之中，任他们在风和沙子里慢慢锈蚀。

　　那时候AI还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道边卖炸鸡的也不应该是机械手臂，而是一个笑得慈祥的老头或者老妇人，因为他脸上阳光一样的笑容，而给他挑一个最大个的。他将要随随便便穿着短裤和背心，从街头到巷尾慢慢地转个遍，转到最后一抹夕阳也辉煌了古旧的砖石建筑。

　　我们曾经有一座温暖的砖石城市，现在我们有一座冰冷的金属城市。

　　他将遇到叶修和喻文州，前者不是上过远中战场的老前辈，后者不是牺牲在战争里的源代码。叶修会是个普普通通的颓废青年，坐在道边抽烟，用带着温柔沙哑的烟嗓跟他打嘴炮，喻文州的笑容将会比巷子里的阳光还要和煦，他不能处理数据不能一挥手变出无穷无尽的虚拟物件，但却可以给他一个体温真实的拥抱。

　　叶修会接着打他的游戏，但是那时候没有全息的，他只能坐在第五代计算机前折磨键盘和鼠标，黄少天和喻文州说不准也会跟他一起打。

　　他们当然打得很好，黄少天想，他要先跟喻文州组队一起干翻叶修个几回，然后他们要联手作战，没准还要拿个冠军。?

 

☆、22

 

?　　确切地，两个人似乎走了很久，因为黄少天的幻想里已经出现了他和叶修喻文州一起上台领奖的情景，鲜花和辉煌的炫灯像是盛大烟火一样把两个人包裹起来。这些东西在黄少天的印象中都是模糊不清的概念，没有实体，虚幻地漂浮着，像数百年前留下的那些语焉不详的记录。

　　他们也曾经有过技术低劣的影像资料，累积了无数，却在持续了将近一百年的战火之中寸寸焚毁灰飞烟灭，连渣滓和灰尘都剩不下。在城市里烟火已经被完全禁止，鲜花，也只是存在于培养皿和生产基地里的复制品。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是经过计算的，形状规制，干净冰冷，闪着手术刀一样的寒光。

　　科学的发展救不了人类，什么也救不了人类。冷津津的风从空旷的金属街道中间穿过，展开黄少天银色制服的边角吹得他打了个寒噤，他就抱着膀子下意识地往叶修身边缩了缩。

　　后者身上穿着外套，他是在来上班的过程中被堵下来，外套还没脱。他指了指身上的那件深灰色夹克衫问黄少天，“给你？看你怪冷的。”黄少天瞟了一眼他手指着的大襟，酷酷地扭过头，“我不要，有烟味。”然后不忘了补上一句，“而且我也不冷。”

　　叶修摇了摇头，“挑拣还挺多。”也不强逼着，两个人就继续并着肩走下去，只是距离更近了，两条长长的影子在飘摇的月色里纠结成同一团漆黑和模糊。

　　联盟专用的代步飞行器在两个人身边停了下来，流线型设计，表面采用了特殊的手段处理，一旦隐入空中，便很难被发现。这东西是军方专供，不管是刚入联盟的新人，还是叶修这样服役已经超过一定年限的老手，都会给配备一台。

　　这枚酷似鱼类的东西停在黄少天和叶修的身侧，但是表面不发亮，所以在静谧的夜里，依然不显得过分高调。跟一般概念里的“飞碟”还不一样。这种星系外智慧生命的座驾最近屡屡光临城市上空，满不在意地为所有人目击，即便在军队内部都有其流言，说是国家机器们已经跟这些智慧物种，达成了什么秘密的君子协定。

　　不过谁管他呢？反正这种事情，刀和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叶修叫来的是他自己的飞行器，他的资历老权限也高，即使在十一点之后也能够堂而皇之地无视飞行管制。他先迈开步子走了上去，然后黄少天也跟在他身后钻了进来，后半夜的风很冷，黄少天搓着两边的胳膊，还是吸气，叶修想了想先开了暖风，随着温度逐级升高黄少天的嘴唇终于恢复了原来的颜色。他放下胳膊开始好奇地四处打量，发现飞行器内部却有很多即使在他看来也十分新奇的设备。

　　“联盟偏心！”芳龄十七岁的年轻新人不满地控诉，同时伸出手去旋动手控板上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按钮。“算是老兵福利吧。”顾忌黄少天也在这里他没有点烟抽，但是拿了杯水给他，一边笑说，另一边还得留出一只眼睛盯着他，防止他做点什么导致飞行器突然从半空中掉下去。

　　黄少天接了他的水在手里，把鼓捣飞行器这事就忘了一大半，他没转头，听见叶修在他身后淡淡开口，“这东西跟了我十年了，应该算的上联盟第一批的飞行器，本来是战场上传信用的，我和苏沐秋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君莫笑。后来战争结束，就找肖时钦改了改，联盟许是看我挺可怜见的，也没收回去，默许我这么用着了，因为整个系统都换了，所以就改名，叫君莫笑2.0。”

　　黄少天听过这传奇故事一样的讲述，用的还是叶修那种惯有的波澜不惊和平淡，听起来就有种独特的反差萌在里面。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摆手，“我知道，我知道，君莫笑是吧，那不笑不笑，你先让我缓一会儿……”

　　叶修拉着他好好坐下，“笑吧笑吧。”他无奈地说，“水端稳了，别给我洒控制台上。”黄少天笑够了，喝水顺气，一杯水没顺过来，抓着叶修的胳膊要求他给再倒一杯。叶修瞪了他好几眼，但还是伸手把水杯给接了过来。

　　黄少天的笑也停了，罕见安静地窝在叶修身边的座位里，乖乖喝水，吮吸着杯口的小动作让他有些孩子气的可爱。说到底，他是从小接受训练的高科技人才，铁血军人，可是他终究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骨架已经长成，眼睛里却仍有青涩稚嫩，有一种介乎青年与少年中间的独特诱惑力。

　　透过飞行器的窗外，月光化作一条笔直的银箭，带着几颗星芒尾羽，从窗户一边倏忽飞转。飞行器升空很高，再加上初秋天气本来寒凉，月下中天之后更是白露为霜的时辰。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上已经结了一层半透明的冰花，在人眼中看来非常自然，丝毫不像是后结上去的霜花，反而如同一层美丽的浮雕一样，映射着窗外的银光，美丽得异常虚幻。

　　黄少天抬起头，问叶修，“我们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叶修示意他看君莫笑2.0的控制台前显示出来的大屏幕，最短路线半小时，还剩下十七分钟正在等待读秒归零。黄少天又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含糊地说了声谢谢，也许是在刚才大笑的时候喝水呛着了嗓子，他声音带着几分黯哑。

　　叶修忽然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任务最后也成功不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这个当中关节有多大，万一成功不了，你想没想过会怎么样？”

　　黄少天看着他的眼睛，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

　　叶修摇头示意他不用在意，“没有就算了。”他说，“这个事情可大可小，雷霆固然是联盟的命脉，但是部队里出了有二心的人，估计联盟也不可能再姑息下去。更何况，肖时钦是个非常聪明明事理的人，不可能在这种节骨眼上一味地护自家。”

　　黄少天少见地没有插话没有发表意见，抱着杯子窝在软绵绵的坐垫里，好像在静静地思考叶修的话。

　　“再说了，要不是雷霆呢？”叶修话音一转颇变得有几分轻松，“天下能人多得是，也不全在荣耀联盟。”他举例子，“近在眼前的，现在就有人能把肖时钦坐镇的雷霆主机都斗趴下了，要说改个信息，应该也不算太难，指不定就不是人家雷霆呢？”

　　两个人又假模假式地讨论了好一会各种奇奇怪怪的可能性，靠谱的不靠谱的都有。叶修愈发觉得黄少天的心思细腻，脑子好使，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是小将，可是跟他比起来，眼光敏锐也毫不逊色，他和叶修之间那最后一条线，不过就是后者有丰富的经验，而前者还亟需磨练。

　　等到飞行器稳稳地停在荣耀联盟大门口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聊出了点英雄惜英雄相见恨晚的感觉，以至于都陷在靠垫里，谁也不愿意往下走，非得又侃了一会，直到温暖的机舱里困意袭来，才双双告辞往自己的宿舍走。

　　叶修拍了他的肩膀说了明天见，黄少天也说了一样的话，但是含含糊糊地补了句晚安，正好被叶修听见，他就转过身来笑着看他，然后用非常清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黄少天回宿舍的时候，感觉肩上总有温温暖暖，沉甸甸的一块，是叶修放过手的地方。他甩掉身上全部制服，只剩下贴身的背心短裤钻进了被子里，空气中弥漫着冷淡的清新，他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他似乎还在高天中漂浮，君莫笑２．０的噪音不大，速度却不慢，平稳地在空气中旋转的时候让他感觉像是踩着飞毯，但他身边除了叶修还有喻文州，三个人一起，在天空中用一种令人敬畏的速度飞翔。

　　在梦里他们好像够到了银河，在银河中间，随着星云一起漂流，用超过光速的姿态见证每一颗恒星的死亡，燃烧和新生。真空态宇宙安静得让人绝望，在偌大的苍茫间只剩下他们三个相依为命。

　　过于饱满的梦境，毫无疑问地，导致了黄少天第二天的迟到。温和磁性的ＡＩ已经叫不醒他，刺耳的铃声开始在耳边凄厉地鸣叫，梦里那些横流的光影瞬间溃散，黄少天惊叫着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还不是非常清醒，但却依然用人类无可置疑的本能，一拳头打翻了放置在桌上的原始闹钟。

　　电子语音依然在耳边提示着，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银色制服依然保持着昨天晚上被他扔到地上的凌乱姿态，蜷缩着堆在房间的一角，细细去看的时候还能发现上面粘着的一点点油渍——这还得感谢黄少天，是他忘了把脏衣服挂进清洁区，这可怪不得忠心耿耿的ＡＩ管家。

　　?

 

☆、23

 

?　　于是黄少天胡乱地抓挠着头发，从乱成一团的被窝里往起爬，之前被掀飞出去的闹钟已经自动归位，虽说是最原始的定点闹钟，也依然保持着高度的智能——符合这个时代的一贯特色。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闹钟此时却像是个大钟塔一样不屈不挠地矗立在他床头，持续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噪音。

　　房间的主人打了个能看到喉咙口的超级哈欠，终于走过去悉心地关上了闹钟。电子AI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所有的窗户，房间重新变得空冷，宁静。黄少天盯着洞开的窗口，以及其上镶嵌的银色的合金窗框发了一会呆，终于完全清醒过来。

　　他抓起身侧扔了一地的脏衣服随手塞进清洁区，从另一个出口取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套在身上，拒绝了临幸随着柔和的语音一起送到面前来的早餐，但是从其中保留了一张饼，拿着边走边吃。他从容地穿过如同蛛网般分叉交错又如同制服一样规整同一的走廊，显得不紧不慢。

　　荣耀时间八点整，上班时间六点整，反正不管怎么样，他黄少天都要迟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早一点或晚一点去受罚纠结呢？他反应了半天，才突然有种觉悟，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思，竟然像是叶修的衣钵传人，以最没脸没皮的那个部分尤甚。

　　结果就在他心里这么没下限地偷偷乐着的时候，竟然转过一个拐角的功夫，就跟自己的意yín对象撞了个满怀。他起先还以为是别人，但是那懒洋洋的站姿，几个小时之前刚刚见过的熟悉的眼睛和眉毛——不是叶修还能是谁？黄少天有点发愣，就站住了，因为刚才的遐想，嘴角的一丝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叶修还叫住他，“你，就说你呢。上班怎么能迟到呢？”他眼睛里带点笑模样看黄少天，“你要再不起来，我都准备直接上你房间掀被去了。”“我房间里有AI，你给我进来一个试试？”黄少天人没醒过味来嘴先醒透了，当场就毫不客气地这样反驳。

　　叶修冷笑，“就锁房间那点小程序，也敢跟哥叫板？哥连联盟主席的闺房都进过，你的有什么进不了的？”

　　他转身走在黄少天前面，转身之前抛了个手表一样的东西给他，黄少天下意识地接到手里，冲着他扬了扬，“终端？”叶修根本没有回头，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似的，从黄少天的方向却只能看见那个蓬蓬着的后脑勺冲着另一个方向点了点，“没错。”沉吟了一下他很快补充，“已经装好了，戴在手上就能用。”黄少天听他这么一说，还挺不好意思的，飞快地道了句谢，把腕带缠在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