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茶甘味 作者:二目
Tags:宫廷侯爵
而小东西还趴在床上,连头都不敢抬,颤抖着肩膀就怕会被人杀了。其实皇帝又怎会杀他呢?那麽的可爱,那麽的卑微,只是年纪大了,有点不称心了。不过这又有何干呢?放出宫去便好,也不必生这口闷气——
「咳咳……」皇帝边走边掩着嘴巴,他不必生气,可还是动怒了。那情绪就困在胸口内起伏不断,不上不下,就像他自己一样,说不上有甚麽坏的,可却连一声好都称赞不起来。
「皇上。」有人在他身前跪下来,一条绢手帕亦顺势随着木盘升起。
皇帝把手帕拿过来掩在嘴前,药香便顺着他的呼吐吸入胸肺。侍候他的人战战兢兢的围满了房间,就跪在他身旁,声音拖得长长的劝来:「皇上——」
皇帝皱起眉头,他当然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说甚麽,无非是太后的老一套话,节劳、节欲、节食,好好养生、好好养生……可除了太后以外,这话亦只有一个人敢明着跟他说,其他人都是旁敲侧击的,生怕会摸到他的逆鳞,殊不知皇帝对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更为厌恶。
「都起来吧。」可他是个皇帝,若不想把他们杀了,便只好通通都宽恕掉。皇帝的手指一摆,捻着那条手帕,便又在幽暗中说道。「朕渴了。」
其实也用不着他特别吩咐,一旁备好的茶水早已悄悄地送近皇帝身边。皇帝把茶杯拿起来,含了一口,过後却把水都吐回去,张嘴便问了:「人呢?」
「臣……臣都在……」下边的人乱哄哄的,还没完全爬起,便又都趴了下来。
「人呢?」
虽说他们伺候的不是个暴君,可也不见得分外贤明,须知道皇帝当年为了一时高兴,可以破戒把人家十族都灭了!哪知道皇帝何时又会发作,乘兴便把这屋子人都清空了?下边的从人越想越是焦急,背上不觉渗满冷汗,也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叩头呼喊饶命——
砰!
这时皇帝手上的茶杯便落了下来,茶水飞溅,沾得满地都是。
苦茶甘味 11
侍卫从黑暗中睁大了眼,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落到脸庞,恰似被某人凉凉的指尖抚扫过般,教人猝然心寒。由是侍卫亦坐了起来,低着头,就在想他作过的那个梦。那个梦的内容他是极其熟悉的了,在以前那也不是个梦,而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不过时间久了,那件事也就像梦一样变得虚幻不实。
梦中的他还小,才及那人膝高,整天不是在後巷里打皮球,就是乘鸨母不觉偷点心去吃。那时他小,也没想过自己将会怎样,娘亲对他也并无太大的想法。或许他大了就练点武,去当个护院,若是不练,就在怡春院里当个小厮吧?可不论是他还他的娘都忘了,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人的前程会怎样,可是件说不清的事。
他记得的是曾有个书生,和他的娘亲手拉手的,偷偷摸摸的在後院含泪作别。梦里的书生很好,说是当上了官,就来拉他和他的娘。他的娘所求也不多,就是做个小妾,挣个名份,对她这种青楼女子来说,便已是不可多得的好运。
有时梦里头的娘亲会跟他说,那个书生就是他的爹了。
只是那个梦做过太多遍,便连真实的记忆也变得有点模糊了。或许书生也只是个恩客而已,并非他的生身父母,可书生的好却是真的。会和他玩,会教他认字,会接济娘和他的生活。那时候他们需要的,也只是这些。
後来就不一样了。
侍卫徐徐从床上爬起来,从木盆里沾了点水,拿起布巾来便擦了擦脸。额角的温度稍高,他红着一张脸在床上坐着,间中还传出一两下咳嗽声。看来是在出游时感染到风寒了,侍卫苦笑了一下,不觉便想起了皇帝的脸。
哈,皇帝。
听说那事儿本来是不干书生的事的,那个人也就是一介藉藉无名的布衣。可是他倒霉,中不了举不说,还拜错了老师。本来也是无碍的,可皇帝一声令下,韦尚书谋反那事儿,竟然罪及门生,连诛十族,也算得上是旷古烁今了。
那会儿娘亲也有带他上菜市口,那双颤抖的玉手提着方巾掩了他的眼睛,他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书生的头颅没了,却始终没有上前相认。据说皇帝下的喻旨是,替反贼收尸的也是同党,不管青红皂白,一律同罪法办。是以那年的尸体都没人收拾,到最後是没办法了,才由衙门的人出面,挖了个万人坑通通埋了。
再後来,他就进宫了。
这般思索时候,吱吱的一声在黑暗中拉起,门扉也就缓缓打开了来。侍卫正是奇怪,他在宫中一向人缘不佳,又是受皇帝宠幸嬖爱的,便是本来与他共享值宿之处的同僚亦不屑与他来往,宁可八九挤一间房子也不愿与他同住。当然侍卫是乐得清静的,但在如此清静之夜,到底又是谁来造访?
一盏灯笼渐把真相点明,皇帝在一片淡光中走了进来,挥退了旁人,径自走入一室幽暗当中。侍卫笑了,也不知对方有否看到,他马上便从床上下来,半跪在地上作揖道:「皇上……」
「你先起来。」皇帝放下了手上的灯,一手拿住他的手臂,一手却贴在他的额上。「病了?」
「臣……只是偶感风寒。」侍卫困惑地看过皇帝一眼,对方却把他带回床边,亲自用被子把他盖得严严的,接而又提了张椅子坐到床边。
皇帝把灯拉近了一点,仔细看了看侍卫的脸面,便又笑道:「没用。」
「是臣错了。」猜不透皇帝在打甚麽主意,侍卫正要爬起,却又被皇帝按回床上去了。
「躺下。」皇帝喊了一声,大概也不乐意看到侍卫惊惶的情态,那一只手贴到他眼上,便又吩咐道。「躺下,把眼睛闭起来。」
皇帝语音方落,又有一块凉巾贴到额上来。侍卫闭起双眼,只觉颗颗凉水滴落到脖子之上,渐渐积聚成一片闷闷的湿气。皇帝似乎有一点看望他的意思,人坐在床边,一手却探进被子里握紧了侍卫的手。
幽暗中只觉有个视线从上头落下来,侍卫本就不适,渐渐也觉困乏。隐约间皇帝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似乎是在说:「侍会朕就让御医来替你看看,嗯?」
苦茶甘味 12
「你还真大胆。」
那只手还握得紧紧的,皇帝用力一扯,便把快要入梦的人拖回现世。侍卫猛然睁开眼睛,只觉皇帝的吐息极其靠近,原来人已凑到他面前来了:「嗯?就这样睡了,不怕朕杀了你吗?」
侍卫僵住嘴唇,垂目思索一下,过後亦只得硬着头皮说了:「皇上富有四海,臣的性命向来都是属於陛下的。既然如此,臣又有何所惧?」
他说的是大实话。行刺一事,败了,他是难逃一死的,事成,也不见能渡过馀生。既然如此,死又何足畏惧?侍卫怕的就是一件事,功败垂成,打草惊蛇,到时旁人要再做一遍,也就难了。
皇帝虽被尊为天子,可底也是个凡人。听了他一席话,脸上的神采便灵活起来,似是被逗得高兴极了,满嘴都是就要溢出的笑。
「也只有你会老实地睡。难道这床真的那麽好?」皇帝说着便牵起被角,一脚跨了上床,竟似是要与他同睡!
侍卫一惊,连忙劝道:「皇上身体金贵,又怎能睡这种地方?」
「哼,朕和你睡在草皮上时,你可没这样说啊?」皇帝面带微笑,理理被子便坐进被窝当中。那笑容本还是悠然自得的,岂料一睡下来,却又变成眉头紧皱的模样。
侍卫听着那木板被敲得咯咯作响,过後皇帝一翻身,便又朝他说道:「你这床真硬!」
「皇上说得对。」侍卫也就笑了,他出身寒苦,能有个睡的地方已是万幸。而皇帝却不同,可是用丝绸锦缎惯大的,睡在这种粗陋的床板之上,自然算得上是受苦了。
「倒会说话。」硬床板硌着背上的骨头,皇帝转过脸,却还是对人笑了。他把侍卫的脸看了看,突然衣袖一扬,二话不说便把人给抱紧了。皇帝衣服上的薰香亦随之袭人而来,那味道极其缓淡,隐隐却觉得有几阵药香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那气味温和地随着皇帝的动作在胸前扫过,侍卫在他的怀抱中嗅着嗅着,不觉有点惘然。那轻微的碰触很快便顺着胸膛扫到额前,贴在那方湿布之上,似乎对自己的杰作极其满意,皇帝的手指一直贴在上面扫来扫去,尔後便突然吐出一句:「朕让你当大将军好不好?」
「臣不敢。」
皇帝靠在床边,支着半腮子低头看人,微微便笑道:「送你也不要?当上大将军可就能住好房子、睡好床,还让人伺候你了。」
「臣若是当上将军,才不免会有保家卫国的时候,那时就不能像今日一般时刻都在宫中守候了。」侍卫说的也是实话,官当得越大,牵扯便会越多,反而不利行事。如今两袖清风,可不就好了?
皇帝却是不解其意,紧盯着他,也不似是在笑了。月色迷离,侍卫抬头一看,只觉那两只眼睛中水光蒙蒙,皇帝绷紧了一张脸,摸在他额头上的手却没有退却。那指尖冰冰凉凉的,扫落在皮肤上,一遍又一遍的,似乎是怎麽都摸不够。
「不要?」皇帝蹙蹙眉。
「臣……」
「那麽朕就把你阉掉好了。长此以往,你都能待在朕的身边。」柔情话说到一半,皇帝抬头,一声嘲笑迅即从鼻腔掠出。那只手又快又急的,迅速闪入对方下摆,看势头倒像是真的要拿走他的子孙根去宝贝似的。
侍卫到底也是个男人,听了这话不觉猝然心惊,连忙便後退一寸。皇帝见了也只是笑,那只手的速度转缓,冷冷的掌心贴在他的腮骨上,人便柔声道:「东西不在你身上,朕又怎麽舍得呢?」
「你瞧,朕对你多好。」皇帝说着便吃吃笑了,侍卫但亦无话,只是用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人。
那双眼睛看起来是极好的,又圆又亮,清明而心无旁骛。皇帝也就没说话了,把手抽回来,整个人便缩回被窝当中。他手脚冰冷,身体倒是暖的,这般贴在侍卫身後时,不免顺着血脉传递扑通扑通的跃动。侍卫原先的睡意全都没了,手心握得紧紧的,睁大眼,就盯着从窗口渗入房间的光芒静默不语。
苦茶甘味 13
天边方明亮起来,皇帝便打了个大呵欠,旋即从床上了爬起来。底下的人见了,各有各的忙乱。先是有人递上蒸好了的热巾,後又有一盘热水送到脚下,皇帝让别人替他抹净了脚,套好了鞋袜,自己拿着茶杯潄了漱口,然後便站起了来。
此时他的大太监也就进来了,作一个揖,却小心的提点道:「皇上,是上朝的时候了。可是要在此处更衣?」
「嗯。」皇帝看了眼在床上熟睡的人,後又嘱咐道。「到别处吧。」
「是。」大太监长长地应了声,心里不觉舒出一口气。若皇帝真说要留下,他还不知道要怎麽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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