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过去的事情为何要再提！若非照世明灯向来谦谦君子，语气也万分诚恳，玄真君简直要以为他故意捉弄了。他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照世明灯，你言重了，你是为我治疗，怎能称得冒犯？嗯……我们还是及早回山，我想快些恢复功体，虽然无弦神弩十八式的后半部恐怕再也无法使用，但前几式或许还可用出，是以还需寻找材料，重新制作一把代替‘至玄之道’的配弓。”

 

能为未来做出计划，这是最好不过了。玄真君究竟还是那个撑起一方天地的玄真君。

 

照世明灯欣慰地笑了：“慈郎在铸兵制器一道上尚有所得，此事亦可助你。”

 

“好。”玄真君并不客套，轩眉一笑，坦然应道，“那么，玄真君的人与弓就都有劳照世明灯费心了，还要记得，教我下棋，与我辩证两界医道！”

 

9

 

 回山之程，走得分外轻快。

 

或许是心境不同，玄真君眼中这条山路，花明柳媚、溪声雀啭，比来时多了许多趣味。修道这么多年，居然还会因外物风景而动心，他轻叹之余，脸上不由浮现笑意。

 

照世明灯并未偏过头看他，却似是将他的神情都收入眼中：“想起何事开心呢？”

 

“只是听到鸟鸣之声，想起凌苍他们几个少年学射时的情形，固靶箭箭中的之后，便闹着要去行侠仗义射猎邪魔，真是胡闹。我不许他们下山，追弈峰上的飞禽走兽便遭了秧，最后吓得山峰方圆十里之内飞鸟不敢渡，连鸟鸣都不闻一声，简直是……”玄真君想起弟弟少年时候又调皮又倔强的模样，不禁失笑摇头。

 

照世明灯微笑着听他叙说，不动声色地伸手替他拂开路上遮眼的藤蔓。

 

玄真君慨叹：“或许是我这个当大哥的做得不好，凌苍从小便叛逆。面对同伴的善意，他心中明明感动，却偏要用轻浮的态度掩饰，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我这个大哥，更是处处要对着干。我说烟酒伤身，不可沉溺，他便一杆玉烟不离手，越是见我皱眉不喜，他越偏要做出陶醉飘然的样子来装什么名士风雅；我说对所择选之侣伴须得一心一意，不可轻浮浪荡，惹人伤心，他却偏要在枫儿翎儿之间左右逢源、飘忽不定……我责备他，他还会反呛我，说他过得潇洒快意，胜过我许多。这小子……我若寻得钟意之人，定然做得比他周全。”

 

提起弟弟来，他的口吻似是埋怨，实是怀念。越是这般英雄男儿流露出对家人的回护怜爱之情，越是让人心生感动。

 

玄真君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歉然看了一眼照世明灯：“抱歉，我只顾说些自己的往事，让你腻烦。”他自问并非多言健谈之人，除了在弟弟面前稍微说教几句，平时算得上沉静寡言，却不知为何，会在照世明灯面前絮絮谈及这些琐事。或许是那人安静聆听的样子让人心生信赖，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对他倾吐，无论是欢乐还是悲恸，是风发意气还是琐屑细故，他总会含着微笑认真地听。

 

山路崎岖，照世明灯原本当先半步，引灯驱散雾岚，此刻驻足回过头来，向玄真君安然一笑，宁和地说：“慈郎愿听。”

 

——慈郎愿听。

 

轻轻的四个字，却在玄真君心中激起重重波澜。向来只有部属兄弟们来向他倾诉，寻求他的建议与指导，所有人都认为他坚强伟岸，无所不能，足以为大家撑起一片天空，他也从不认为有什么需要倾吐，一切只要自己承担、自己解决便可，但如今，有人愿听。

 

他的过往，他的怀恋，他的肝胆抱负擎天之志，他藏在沉稳表面下的点滴温柔，有一人看见。有一人愿听。

 

那一刻，玄真君似乎听到心中有什么轻微地响了一下，面前的人，素衣玉质、皓发清颜、丰神温雅、湛然若仙，带着无限的专注与温柔回过头来凝视着自己，手中提着一盏明灯，为他照亮前程。

 

这一幕，从此镌刻在玄真君心中，至终不曾磨灭。

 

 

回到圣龙口的追忆峰上，照世明灯便亲自去为玄真君准备药浴所需之药材，太真君、武真君等诸道子得知消息，也纷纷前来询问是否有能可助力之处，或是送来药物，或是遣弟子前来听用。这般同修之情，令玄真君深为感动。

 

黄昏时分，终于诸事齐备。

 

静室之中，门窗都用厚厚的绒布遮挡，避免寒风进入，屋内热气逼人。蒲团、小几等寥寥数物都已挪至屋角，屏风之后放置了一只高可三尺、径足两尺有余的木桶，桶中诸般药物煎得正是火候，又按着比例兑了热水，散出带着清苦的药香来。

 

照世明灯挽起衣袖，伸手到木桶中试了试水温，回首向玄真君微微颔首：“可以了，你坐入桶中，澄思静虑，每过一刻钟慈郎会来为你添加热水，待得万窍洞开，清气通明，便可开始下一步了。但切记无为而为，不可急躁。万不可浸泡时间过久，恐生眩晕。来日方长，今日不成，改日再试也无妨的。”

 

玄真君答应道：“好，我自己也是道者，亦通医理，这些我都明白，你且放心。”

 

照世明灯转身欲出，走到屏风之外却又停步，一挥手，那盏片刻不离身侧的白玉提灯飞了进来，龙头灯杆稳稳地插在屏风上端，灯笼轻轻晃动了几下，柔黄的灯光洒落下来，映得满室皆辉。

 

“此灯留于屋中，可代慈郎看顾于你，玄真君，一切小心。”说罢，照世明灯便推门而出，走进暮色中去。

 

10

 

屋中明灯生辉。

 

灯光柔黄温馨，毫不刺目，恰似照世明灯予人的印象——珠玉在匣，华光内敛，但玄真君知道，这一盏灯在邪魔妖氛面前，可以如何的道威灿然、涤荡乾坤。

 

这盏灯，据玄真君所知，从未离开过照世明灯身边三尺，甚至连他的名号也是因之而得，只怕与其功体大有关联，但此刻，它却被悬在房中，仅为照明，仅为守护。

 

耳中听得房门关上的声音，玄真君伸手到腰间解开衣带，除去衣物挂在一旁，扶着桶壁迈入药液之中。

 

灯光下，他坚毅的面容越发分明。射者常年引弓，练就得肌理强健，肩头宽阔、胸膛坚实，毫无一丝赘肉。灯光流转在他身上，上身流畅的线条至腰处急收，更显出英武矫健。

 

水温有些热，但并非不能忍受，他缓缓坐下，让身体沉入药液，四肢百骸尽皆放松。

 

丹田之中空空荡荡，但空无亦可以是大有，虚所以能容。

 

将目光从灯上收回，玄真君闭上双眼澄空思绪，内视体内经脉。渐渐地，眼中如视琉璃，自身骨骼经脉窍穴无不历历在目。

 

但所见，亦为不见。观空亦空，空无所空，当人着意去理解何为“空”时，所谓的“空”已不是真“无”。“空”是无，“非空”又何尝不是无？正是有了寂灭，才对应出生机，正是“无”的概念，让“有”发生了意义。元功尽失，方可引天地真炁入体，祸福相倚，正合道家阴极一阳生的玄妙至理。

 

玄真君入定更深，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听到响声，从极细微，到逐渐变大，如隧洞中暗河奔涌，又如亘古荒原上巨兽的脚步、激昂的战鼓。

 

他不动神，不动心。

 

他知道，这是静至极处之后听到的虚之音——半是自身血流心跳之声被寂静放大，半是脑中臆想幻听。

 

道家讲“无非无”，其中一层意思就是，当人体在极为安静的所在，思维深度放空之时，其实五感反而会更为敏锐，平时绝不会去注意的一丝声光味触，都会被扩大数倍，令人震怖；而心中也更易惑于所感，生出妄念，极易走火入魔。此时须得守住内心清明，见如不见，不动本心，到达“无无”的境界。

 

玄真君身在万堺时就已经是道门英秀之才，这些修行中应知的道理、必经的关卡，自然都不会陌生，他心性坚毅沉稳，极为自律，对耳中异响只作不闻，既不焦躁亦不惊怖，渐渐的，耳中那令人烦恼的声响隐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浑身的刺痒之感。

 

继听觉之后，是触觉被极度放大，药液的温度本已稍稍降低，应该正是不凉不热令人舒适的时候，但在玄真君的感受中，桶中水变得像无数细针，扎在他全身每一个毛孔之中，既痛又痒，恨不得伸手大力抓挠。

 

痛或许还好受一些，这忽强忽弱的刺痒当真是非一般人可以忍受的酷刑。玄真君抱元守一，返神内视，硬是一动不动，只当所感不过是幻觉。渐渐的，那刺痒变作灼痛，他仿佛置身于幽都火海之中，再次面对君临黑帝的魔威。灼痛不仅在体外，连体内也如火烧一般焦热，口中咸苦如吞咽腥血令人烦恶欲呕，令人窒息，逼着他求饶，逼着他放弃入静，远远逃开这难耐的一切。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玄真君的额头上渗出，沁得他的白发湿透，黏在脸上。这般大量出汗甚是危险，再加上身处高温之下，只怕是会虚脱，但他仍是不肯放弃后退。他咬紧牙关，不发出半声呻吟，照世明灯告诫他道法自然不可强求，但玄真君所法的，从来是自己的本心。

 

素心静朴，百折不摧。

 

渐渐的，异样的触感与味觉也弱了下去，玄真君口中苦得发麻，深吸了一口气，发觉桶中药香比方才还更加浓郁。

 

身为医者，玄真君本能地去辨认诸般药草的气味，药方并无差错，也无异味杂入。但玄真君并未就此放松。

 

——这是……到嗅觉了吗？

 

似乎有些意外，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视觉第一，通常来说，修道者在精进时遇到的第一道关卡应是来自双眼。即使紧闭双眼，也会见到无数彩色光点光带在眼前乱舞，又有种种怪异景象如在眼前，让心志不坚者就此骇然退却。玄真君数甲子前初入道途时也曾经历此关，却不知为何，此次诸劫已毕，视觉之关竟然迟迟不至。

 

隔着眼帘，仍可感知到那橙黄色的暖光，玄真君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是那盏灯。一开始，那盏灯便已用华光替他挡去了所视之劫，而他还全然不觉——就像他许久以来都未曾觉察，照世明灯便是那位将自己从妖兽邪灵口中救下、而后悄然离去、不留名姓的恩人。

 

“……照世明灯。”玄真君不觉轻轻吐出这个名字。随即，他听到照世明灯微笑的声音就在身边：“我在。”

 

玄真君疲惫地睁不开眼睛，听到照世明灯的声音，他不觉放松了下来，鼻端药气中掺入了照世明灯独有的清雅气息。他低声道：“我无事，你莫担心。”

 

他没有听到照世明灯的回答，却听到照世明灯走到他身后，向桶中加了些热水，接下来，感觉到照世明灯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头顶。

 

——两刻时分已经过去了吗？

 

玄真君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感觉到，那双手轻柔地从自己的百会穴开始下移，落到颈部，又沿着脊骨下滑，贴着自己的赤裸的肌肤摩挲，缓缓落到他的腰间。就像那晚一样，力道适中地在他的腰上按了一按。

 

“唔……”一声低低的呻吟从玄真君口中溢出，他的身体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