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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世明灯静静地观察了他片刻，确定无事，才轻叹一声，扯过布巾，小心地将人包裹擦干，抱出桶外，放置在禅床之上。从床头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白袷衣，从里到外，一件一件为玄真君穿好，又为他解开湿透的白发，一点点擦干，再梳理整齐。

 

玉白修长的手指，在雪白的长发中温柔地穿行。

 

照世明灯做得很慢，一向智珠在握、从容不迫的他，这一次难得地感到不安。

 

——为何，在玄真君的心中，自己竟然会是隐藏最深的心魔？

 

——难道他想起那一夜的事情之后，终究还是迁怒于我，只是碍于同修之情不曾表露？

 

照世明灯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向来如明月般淡淡辉光的面容也沉肃了下来。

 

当初在万堺荒无禁窟外遇到玄真君的时候，照世明灯将他从毒雾邪灵中救下，想要寻找一个安全之所为他疗伤，那时照世明灯并不知晓玄真君夜间外出是为了寻找蒙昧圣卉赶着回去救治万堺尊主，因为万堺朝城夜间城门关闭，他便将人带到一处山洞暂为安置，所选地址，却恰是距离朝城较远的方向。直到时过境迁，他遇到在那场迷雾中为了不拖累玄真君而自堕尘雪，后来为高人所救的太真君，才知道，因为那一晚的耽搁，万堺尊主不治而薨，局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

 

如果照世明灯能早点知道事情的急迫，代玄真君将蒙昧圣奔连夜送入朝城，以他的医术，连同伯阳子等人的共同努力，万堺尊主未必全然无救。如果尊主不亡，那么或许局势发展又会不同，至少，玄真君一心想要保护的弓弧名家，或许就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吧……

 

这件事，虽然说来也并非照世明灯之过，但他却始终自觉有所亏欠，想要对玄真君说明，只是还未寻得合适时机。

 

——却没想到，在玄真君的心中，自己的存在，已成深重的心魔……

 

照世明灯目光黯然，无声地站起身，轻轻招手，插在屏风上的提灯便归回到他的手中。

 

灯光也比平时黯淡了几分。

 

——既然如此，或许慈郎应当离开一段时间。玄真君，保重，希望下回再会，你已恢复昔日风采。

 

13

 

四月多春雨。

 

数日来，雨水连绵不休，绵绵密密，如织如雾，将远山近树一并笼在淡淡轻烟中。

 

玄真君吐纳完毕，在静室中睁开眼来。

 

距离功体恢复已有一旬，这段时间以来，他日夜勤修，恢复了当年在万堺肩负弓弧首席之责时的自律与沉稳。与那时终日乾乾夕惕若厉的生活相比，现在这半隐居的清修生涯，当真称得上是“素心常怀静朴理”了。

 

这本是他一直渴望的生活，可他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起身走到窗前，隔着窗看着细密如丝，将天地织成一处的雨。

 

道德经中说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但这绵绵的细雨却可以连日不停，正是道家所谓刚者易缺，躁疾易厥，而柔者恒久贵生的道理。

 

可是这世间，人并不是只去选择有利的方式存活，即使明白这样的道理，他也不会改变骨子里的刚。

 

沉思中，只见雨雾之中，一人撑伞款款而来，伞下露出青灰色的道袍。

 

玄真君剑眉一轩，推门而出，大步迎了上去。

 

 

来者在门廊外收了伞，欣悦地叫道：“玄真师兄，我来找你泡茶。”

 

是明真君。十三道子中最为风雅之人，虽是道门，却喜欢诗酒琴棋，有些儒门名士的性情。

 

玄真君将人让入客厅，奇道：“怎么下着雨还过来了？”

 

“正是下雨，才正适合对饮清谈啊。”明真君兴致勃勃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心包裹的罐子来，“今年雨下得多，采的茶叶比往年少，这新制的蒙顶甘露，我也只得一点，道尊那里送一些，众位师兄弟分一分，大家一起来尝尝今年的新茶。”

 

“多谢师弟。”玄真君心中一暖，挥袖摄来一副茶具置于案上，让红泥小炉开始煮水。

 

明真君袖中一把折扇滑至手中，翻手在胸前展开，上面绘的是梅竹双清图：“客气就生分了。师兄近日作何消遣？”

 

“无，只是修行。”玄真君摇摇头。

 

“哎呀，师兄这般勤奋，倒让小弟惭愧了。不过修行之途漫长无聊，这平日的趣味，也不可缺少啊。”明真君眼珠一转，用折扇掩了口，“晴日须纵酒，细雨宜敲棋，师兄也休困一下，陪小弟下盘棋如何？”

 

说着，明真君手中折扇翻覆，桌上幻出一副棋盘来，楚河汉界，黑红棋子列阵摆开，他一撩衣摆坐在黑棋一侧：“师兄，请。”

 

垂头看着棋局，玄真君心中微微一动。

 

——那一日，照世明灯与他在村口见人下棋，照世明灯说，“你既有兴，慈郎教你如何？”

 

见他沉吟，明真君讶然抬眼望来：“怎么？”

 

“……抱歉。”玄真君脱口而出，“可否另做消遣？”

 

“咦？”明真君偏着头看他，一脸不解，“师兄不喜下棋？”

 

“不，我……曾与照世明灯相约，待他归来，教我下棋。”玄真君低头看着棋盘，脑中想起照世明灯为他讲解棋则时温和耐心的样子，不觉嘴角微微牵起。

 

“……哦，原来如此。”明真君愣了愣，眼珠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自顾抿嘴一笑，倒是没再加追问，转眼见壶中水已沸了，便收了棋盘动手泡茶，改口谈起茶道来。

 

 

明真君生长于苦境，入山修道之前去过地方甚多，为玄真君讲述苦境见闻，也颇有趣味，不知不觉地一个时辰便过去了，茶水也续了几回。谈到兴致浓时，他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轻敲手心，又抖手展开轻摇，动作频频，不甚庄重，倒让玄真君觉得莫名亲切可爱。

 

玄凌苍说话时便是手不离那支玉烟袋，不吸时也要把玩不停，就如这明真君一般少年公子心性。而照世明灯也是手不离那盏提灯，说话时习惯轻举明灯，简直成了他的标志。

 

一念及此，玄真君忽然觉得雨声转大，淅淅沥沥让人无法忽略。

 

他转头望向厅外，残红落尽，天地空濛，树叶在雨水中被洗濯得碧意逼人。

 

可他没有感受到诗情画意，反而微微皱起了眉。

 

明真君见他出神，好奇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玄真君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这雨连着下了数日，不但不停歇，更有转剧之势。照世明灯孤身行走在外，岂不难行？”

 

想象着那提灯的道者在细雨中信步而行，任凭风雨如磐，却面带笑意，毫无匆促的样子，玄真君不由得低声自语：“……也不知他那盏灯被雨水沾湿会否有碍，若是我伴他同行，至少可为他撑一把伞。”

 

眼前似乎浮现出照世明灯于竹伞之下侧首相视的清颜，玄真君的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

 

“噫……”明真君拢了扇轻敲自己的额角，颇有深意地拖长了声音，“玄真师兄，你对天真君师兄可是十——分——牵——挂——啊。”

 

玄真君坦然点头：“他曾救我性命，为我恢复功体之事殚精竭虑，更因为我寻找制弓佳材而独自远行，如今久雨难行，我怎能不牵挂于心？”

 

“对对对，天真君对玄真师兄你也是非——常——关——怀——啊。”明真君笑眯眯地继续拖长声音，“哎呀，他才离开不到半个月，玄真师兄你就这般牵肠挂肚，还有半年你可怎么受得住呀？”

 

还有半年……

 

玄真君皱了眉，无暇去计较明真君古怪的语调：“半年时间，对我等修道人来说，实不算什么，若是闭关苦修，数十年光阴，弹指矣。师弟还应勤修身心，方能见素抱朴，百年过眼而不惊。”

 

“好好好，师兄不愧是曾为一方首席之人，这说教起来，却是让小弟心悸了。”明真君苦笑着抱拳，“师兄说得都对，不动心时，百年不过一瞬，但是嘛……嘻嘻，那就拭目以待吧。”

 

14

 

五月起瘴疠。

 

俗信中，将五月称为恶月、毒月，实因此时已入暑，天气渐热，瘴疠滋生，人易患病。每年此时，圣龙口都会命药房出面，派出识药习医之人出山分发药草、诊治疾患。今年玄真君也自请加入其中。

 

在万堺之时，弓弧名家每天夜间都会巡行郊野，救助百姓，遇到被妖魔所伤者，免不了便要出手医治，这等事，玄真君做来驾轻就熟，毫不陌生。

 

苦境与万堺相比，多了许多趣致的风俗，如家家以艾叶、菖蒲悬挂门户，争相以五色丝线缠绕手腕，佩戴形如毒虫的香包，食用粽子等等，一路行去，目见耳闻，皆是新奇，却少了个能娓娓叙谈的同路人。

 

日上三竿时，玄真君进入一座镇子，看到镇中似无医馆，便选定在此处施药义诊。他器宇轩昂，正气凛然，端坐时渊渟岳峙，令人一见便心生信任，及待他打出圣龙口的道幡来，众人简直是一拥而上，争相求医问药。

 

“是圣龙口的仙长，太好了，我家中老妻昨日上吐下泻，怕是染了时气，求仙长慈悲赐药啊！”

 

“仙长，我儿被蜈蚣咬了，脚背肿得黑亮，求你快救他！”

 

“镇上唯一的大夫上月返乡去了，我们镇上没个医生，苦啊！仙长这次来的正是时候……”

 

“仙长可能赐些雄黄？小人拿家酿好酒来换，唉，上月去岳州府赶集都没买到雄黄，眼看这端午雄黄酒泡不成了，这一年的邪秽狞虫可怎么得了……”

 

玄真君瞬目一凛：“众人依序而立，不可推挤，以免伤及老弱。我自会为你们诊治完毕才离开。”

 

听他指派，前来求医问药的人才推推搡搡，勉强排成一排，一个个上前来。所幸均是些常见小病，玄真君目视手判，不过片刻，便解决了一大半。得了药的镇民千恩万谢地去了，回去转告街坊，又有新一批求药者聚拢来，这一次闻讯前来的来的却有些疑难沉疴了，但自是难不住玄真君，到得午后，已是人人皆知此处有一位神医仙长驻跸，十里八乡都有人陆续赶来。

 

这般惊动，当地武林中人也不无所觉，但远远看到圣龙口的道幡，都打消了那点念头，有些无声无息退去，有些反而走过来攀句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