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在这侧滚的黄金盘左右,与它同速前行的还有几个骑着魍魉的人影。这些“骑兵”身于半空,前行的姿态像是走在看不见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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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脸上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发出一连串听不清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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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觉得厌恶,转身想走开,才发觉自己被完全束缚住了。他抬脚迈步如重泥缠坠,前行之难更胜柏油里游泳——
眼看着那巨大的黄金盘已经渐渐近拢:再不逃开,就要碾压到他身上。挣扎不得的司马昭怒不可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烈焰刀,他高喊一声,举刀向那金盘和魍魉们,恨要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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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异鬼!休得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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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盘折射出的光非常刺眼。
司马昭被这金光封住,突然觉得口中出奇地苦涩,不停干呕出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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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黄金盘相距不过一人远时,隐约可看清那些憧憧鬼影中,赫然有一个人是父亲、司马懿!
司马昭愕然止住脚步,他拼命想看清楚父亲的脸,连那碾到眼前的黄金盘也顾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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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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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空中,白发苍苍的司马懿披着战甲骑在魍魉上,被烈焰焚烧着。他张开口,喷出蓝色的气流。——
像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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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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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蓝色气流遇风化为火,扑进司马昭的心口。
司马昭大叫一声,陡然身体觉得被金盘碾得粉碎,痛到眼冒金星——
他醒转过来,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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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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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比意识浮现得稍晚一点。司马昭怔怔看着床梁上黯色的织锦,上面织着麒麟与灵芝——
他终于想起来,上一刻自己在酒宴。倒下那瞬间只知地旋天飞。再醒来如同隔梦,竟不知时间几何。看四下亮着烛灯,大约是另一个晚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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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归来兮——”
悠长的悲声还在远远传来。那是司马炎、司马攸和司马鉴重叠起伏地呼声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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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定了定心神。费力转头,发现妻子居然一直跪在他的床榻边,正哀哀哭泣。侍女们出出进进,或有几个恭立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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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你怎么了?……”
司马昭问道。
“谁让你受委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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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此时只在低头落泪,眼角红肿。大约悲伤太甚,居然没有听见司马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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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
司马昭又唤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只剩气流声。显出一副可怜相。
他急了,拍着床沿,用力大喊:
“我问你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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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一通过肺,立刻扯起丝丝缕缕尖锐的痛,司马昭话未说完,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明明说话都没有力气,现在却几乎跳起,扑在床上失控般地奋力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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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得耳鸣窒息,咳得眼前发黑,咳得如同铁索穿透琵琶骨,浑身所有的热气都夺口而出,口涎一丝丝从嘴角吹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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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上!”
“父亲!”
“来人啊!快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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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府中的人们顿时慌成一团,每一个人都大叫起来,犹如失火,他们围上司马昭,将他拢在阴影里。司马昭烦不胜烦,但他已顾不上——自这咳喘开始,身体的苦闷难受再也没有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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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万苦缠身,一刻不得安宁。
……
等到咳喘止,侍人把带血的秽物清理干净,医郎问诊之后,司马昭终于能浑身痛楚地躺平稍息——口鼻烫如喷火,默默煎熬。
王元姬回到他身边。她已修整过仪容,泪痕洗尽,绯红的眼恰似倦极。
她握着他的手,叹:
“子上,感觉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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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昭望她。说话无气,更明白好多事情空费口舌,说了旁人也不懂。
他深吸几口气,蓄够力,对王元姬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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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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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很快就被拿过来,侍女将灯凑近铜镜,这片向他扑来的金光又令他想起方才的噩梦:
司马昭吃力打量许久,才看清楚铜镜中的自己。于是他再不需要旁人给他解释,他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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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窝深陷,脸色苍灰;
鲜明的“死相”浮现在他的脸孔上,甚至渗透入他的肌理中。
……
司马昭这一生见过很多死亡。乱世里性命太脆弱。公门贵族中不乏年轻早夭的面孔;战场上多是肢体不全的男尸——
见多了生死,于是心知肚明:死亡提前达到,会如同一张薄薄的膜,覆盖在这些即将消逝的生命上。那就是“死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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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上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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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死之将至”,司马昭震惊之余,望着床梁上的幕布,两眼发直。深一口浅一口地喘气。
因为心乱如麻,连王元姬呼唤他也十分不觉,听见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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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震惊,以为司马昭睁着眼又昏过去,立刻上手来掐他人中。司马昭嘴唇被她指甲抠破一块油皮,这才唉唉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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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又悲伤又好笑:
“子上,先别睡呀。还有好多事等你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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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什么话呀!
司马昭对妻子拉耸嘴角,表示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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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我真的……很烦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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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姬忍不住扑哧一笑,转然悲从心来,皱眉忍泣许久,才凄然起身而出——
贾充他们各自听闻噩耗,已经赶来府中,在门外等待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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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于归·云隐】下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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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影来来回回。如同鬼影魑魅,迅速靠近床榻,又诚惶诚恐地退下。喋喋不休,小心翼翼,说的都是毫无意义的问候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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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感觉如何?”“晋王殿下请安心。勿急躁。”——废话!
装什么装!你们明明都知道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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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直在耳鸣。身体的痛苦又加剧,稍稍一动就浑身虚汗。烦躁得难以定心。他突然摸到一双冰冷的手。这双手很有力,却比死人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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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他侧脸看去,果然见到这位顶着黑眼圈,眯着眼睛的好友。贾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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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闾。”
“子上。怎么突然搞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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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低头打量司马昭片刻,闭目整理情绪,睁眼平静地问:
“有什么话想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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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一怔。他望着贾充许久,费尽力气道: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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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死死望着他。司马昭努力抬起头,噘嘴,声音干涩: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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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不得不将耳朵凑近到司马昭唇边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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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要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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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叹气般说道。突然!他用尽全力,几乎是咆哮出来:
“——我!要!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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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被这陡然的一嗓子喊得有些耳鸣。
而话音一落,府内顿时哭声震天。只有恶作剧得逞,猛烈咳嗽又嘶声大笑的司马昭,显得是个完全的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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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捂着耳朵,坐正身体,皱眉悻悻道:
“真无聊呀,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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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苦笑,气若游丝:
“没关系,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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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一怔。抱怨道:
“你啊,总是喜欢做这种让人不高兴的事情——”
语气无比冷漠。但俄顷,贾充眼中却止不住地滚滚落下热泪;他抚额,涕泪长流,完全出卖了他内心是多么的痛苦悲伤。
“真不像话啊……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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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哭起来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
司马昭暗感叹。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
居然有那么多事情要交代。人们一波又一波。简直就像全洛阳的人都要瞻仰一下他垂死的脸;司马昭越来越累。
他甚至相信,即使不是重病,这样连续堵在床前的办公,照样会要他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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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又是谁要喋喋不休地问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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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啦!这些事情真的重要吗?……
上邪!我都快死了!这些事情不能等我死了以后你们自己解决吗?!
司马昭内心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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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哉……呜呜呜……“
然而,他又听到儿子司马炎跪到床前吱吱哭泣的声音。司马昭的耳鸣与无力感又加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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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啦。公闾。”
司马昭虚弱地抓紧身边贾充的手。
“我的儿子,还有剩下的事情,都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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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父亲……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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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波悲鸣如同潮汐,起伏扩散。
人间,一直都是这么热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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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昭疲倦地说道:
“公闾。让我静一会儿吧。安世。要记得善待你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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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父亲……父亲!……父亲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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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请节哀。”
“父亲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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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充和侍女们扶着痛哭到不能自已的司马炎,走出房门。
一推开门,司马炎的哭声立刻洪亮且拉长许多,这哀哭如同瘟疫,在门外迅速扩散。成为嚎啕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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