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温雅雍容的样子和那个傲慢娇贵的小少爷当真判若两人,迪卢木多只能从眼神里看出几分相似。
“所谓英灵座,就是亡者的宫殿。”迪卢木多叹了口气,放弃了探究京极彦的内心世界,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娓娓道来。
虽然他知道的也并不多。
京极彦并没有让迪卢木多讲很多,简单询问了诸如英灵,召唤,圣杯战争等事情之后,就让他躺下来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记得的京极彦可不会高大上的治疗术法。
而后,迪卢木多就看见京极彦转进内间换了身宽松的衣物,往床边一坐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按照侍寝的标准准备的肯定只有一床被子,皮肤接触到青年身上的丝绸睡衣,猛然意识到自己身无寸缕的迪卢木多一惊,面上浮现出几分窘迫的赧然。
看来伴随着黑化程度的下降,迪卢木多的脸皮厚度也紧跟下降了。
“你身上的伤不宜乱动,这些日子先忍忍。”京极彦摁住他想翻身坐起的动作,身娇体弱的小少爷能一脚把迪卢木多踢跪下,还有着八块腹肌能徒手搏虎的京极彦也能单手把迪卢木多摁在床上起不来,只能老实在床上躺着。
不多时有婢女低着头进来吹熄墙角的蜡烛,迪卢木多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可以听见许多人步伐整齐地在门外有规律的巡梭,大抵是守夜的卫兵,身边的男人呼吸规律,却明显没有睡着。
他也睡不着,从他被召唤出来到现在,短短不过三天的光景,发生的事情却多的像是三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京极彦变成了英灵还忘记了一切,桩桩件件的事情压在心头,和身上伤口的疼痛一起驱散了他全部的睡意。
“睡不着?”京极彦支起身,扯动挂在床檐上缀着硕大东珠的穗子,门外响起清脆的铃铛声,而后四个穿翠绿色衣裳的婢女捧着夜明珠走进来,跪下身将其安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的灯座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浅绿色光彩,灯座外罩着薄如蝉翼的丝绢,把绿光过滤成更为明亮的白色,让屋子里亮堂起来。
“好了,睡吧。”京极彦复又躺下,伸手摸了摸迪卢木多的黑发。
迪卢木多沉默一会,哭笑不得地说道:“我不是怕黑……”
京极彦皱皱眉,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大概就是你怎么那么烦不过看在朕还愿意宠着你的份上就不骂你了这样的意思,扯动床檐缀着翡翠的穗子,三个穿蓝色衣衫的婢女抱着铜盆,里面盛着大块大块的冰放在屋中,让屋子里的温度霎时下来了好几度。
迪卢木多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把自己露出大半的上半身塞回被子里,闭上双眼表示自己一定老实睡觉您不必再折腾了。
不知是否真有那两个冰盆的功劳,再次躺下去之后迪卢木多竟是当真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京极彦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中一缕柔软的长发,沉寂了许久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同少年时相似的兴味与恶劣。
晨起时窗外已经透进非常明亮的光彩,身边空无一人,几个婢女在床边守着,为首的红衣婢女见他醒过来便俯身行礼,娇声道:“奴婢服侍郎君更衣。”她弯着腰,姿态极是优雅端庄,即使是迪卢木多曾经见过的那些贵妇夫人,甚至于公主,都比不上她的做派。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能够坦然地接受让她们掀开被子给自己套上衣服,迪卢木多扯高被子,尴尬道:“我自己穿就好。”
几个婢女听到他的话,僵硬在原地,为首的俯身道:“还请郎君稍等。”说完便转身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迪卢木多与几个捧着衣物的婢女大眼瞪小眼,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几个婢女垂首站立,呼吸平稳到没有任何变化,当他微微变幻角度去看她们的表情时,才发现她们面上都挂着相同弧度的微笑,就像是……画上了表情的泥塑人偶。
京极彦正靠在花园的软榻上听戏,戏台架在一池荷花之上,台上的旦角身姿妖娆,眉梢眼角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妩媚,和那丑角唱得热闹,京极彦看得兴起跟着轻哼了一段,仰头从婢女手中咬过一颗拨好皮的葡萄,绣着龙纹镶珍珠的靴子踩在捶腿的小太监肩上,懒洋洋地哼笑道:“力道大些,没吃饭么?”
小太监诺诺称是,略用了些力气轻捶京极彦的双腿,一双手柔白细滑如凝脂,只是看着也赏心悦目。
红衣的婢女垂首快速穿过垂花门,绕过朱漆回廊,小园门口有金甲侍卫把守,不过她的地位似乎很高,金甲侍卫未曾阻拦便放了她进去。
“陛下。”她恭敬跪下,垂首恰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那位新来的……郎君不肯更衣。”
“以他的性子,怕是害羞了。”京极彦倒也不恼,翻身从榻上站起,婢女立刻围在他周围为他整理衣摆袖口,而后跪在地上恭送他离去,金甲侍卫紧跟在他身后,到了垂花门才止步,又有两个貌美的蓝衣婢女接替他们的位置跟在京极彦身后。
寝殿里的气氛依旧凝滞,几个诡异不像人类的婢女对于迪卢木多而言构不成什么威胁,他尝试着开口道:“你们把东西放下,让我自己换可好?”
没有回应,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凉风让迪卢木多觉得露在外面的皮肤有点冷,就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反倒是尴尬的情绪占了上风。
“把东西留下下去吧。”京极彦说道,解救了迪卢木多也解救了婢女。
迪卢木多长舒了一口气,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经过一夜的休整他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完全不影响正常活动。
“对着朕你倒是不害羞了。”京极彦坐在床边,看着迪卢木多伸手去拿床头小桌上的衣服胡乱往身上披,不禁笑道,“不会穿?”
迪卢木多大大方方点头,挑眉道:“怎么,你要给我穿?”不知为何他现在似乎极其缺乏对于这个人是他的Master的认知,哪怕看到他手背上的令咒,心里也生不出半分尊重与忠诚,反而会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烦躁。
“你还轮不到让朕伺候。”京极彦把衣服丢到床上,拖了把椅子一坐,道,“我说,你穿。”
迪卢木多对上京极彦写满恶趣味的眼神,洒然一笑拎起衣物打量一番,道:“先穿哪件?”
“啧。”还指望看到他羞涩表情的京极彦遗憾地咂咂嘴,“白色那件。”
于是迪卢木多就爽快地掀开被子给自己套上了亵裤,健美的肌肉线条流畅,身上有几道伤痕倒也无伤大雅,那种毫不扭捏地姿态让京极彦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深意。
陛下并不知道,在迪卢木多的老家古凯尔特,战士们一度有着裸身上战场的习惯,迪卢木多的羞涩更多是遵守骑士道对于女性的尊重,否则就是直接这么出门,其实他也不会有什么尴尬的。
“然后是月白色那件……朕说的是月白色你拿的那叫霜白色。”
“这个不是蓝色吗?”
“算了接着是那件靛青色绣云纹的……那是下裳你在往哪里套?”
“右衽!右衽!你那是死人的穿法!”
迪卢木多淡定地把衣襟上下交换了一下,说道:“我本来就死掉了。”
京极彦笑了起来,看着迪卢木多别扭地套上靴子,活动着手腕四肢,黛青色的短打很衬他的肤色,显得非常英武挺拔,让陛下忍不住动了动手指,勾着骑士略长的刘海拽了拽,道:“朕带你出去看看。”
迪卢木多点点头,顺着京极彦的力道出了门,跨过高高的门槛,呈现在他面前的风景充满的异国的华美风情。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宫殿群,他们所在的寝殿恰在半山位置,向下可见苍苍漫漫的树木掩映一座座宫殿翘起的檐角勾连,白天光线正好,以迪卢木多的视力甚至能看到立在屋檐上奇异的异兽,材质大抵是石刻或木雕,却在这里有了生命地悠然盘踞在檐角打瞌睡,尾巴一甩一甩打出个鼻涕泡泡。
再往上看,座座宫殿重峦叠嶂嵌在山间,偶尔有几座大半从山体里突出来仿若悬空,山不知有多高只能看见其延绵向上,山巅消失在天光之中。
这个地方虚幻到让迪卢木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布鲁纳波恩,他甚至难以想象这是一个英灵的英灵座,更加难以想象发生在其身上的传说。
京极彦带着他在寝殿附近的走了走,穿过垂花门便是花园,左边青石小道通往驯养野兽的地方,右边拱门后是演武场,正往前走就是荷塘,此时荷花开得正好,满池的亭亭玉立,微风轻拂送来荷香。
池上亭中摆了酒席,京极彦没留人侍候,只是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迪卢木多应付那两根细细的银著。
他并不指望两根筷子就能难住迪卢木多,相反的,迪卢木多快速地掌握了其用法让他在心里对其武力值又提升了几分评价——手上的控制力不错的话,那一身腱子肉应该也不是白长的。
“待会陪朕打一场。”京极彦突然说道。
迪卢木多说道:“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放心好了。”京极彦低低笑起来,“谁手下留情还说不定呢。”他今天的兴致很高,久违地开了池塘里的莲台,只见一个穿嫩粉色裙装的舞娘踩在不过方寸的莲台之上,伴着音乐轻甩水袖,一颦一笑皆美艳不可方物。
“婉娘乃是昔日秦淮之上千金一笑的清倌人,你看如何?”京极彦离了酒席,靠在亭边摸了些鱼食撒了下去,引来好些锦鲤来回游曳,染得池水都显出金红之色。
“美则美矣,可惜只是个假人。”迪卢木多说道,手中的银筷疾射而出,点在舞动着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猛然僵住,维持着反抱琵琶的姿势立于莲台,从脚尖开始化作一尊栩栩如生的玉雕。
“你发现了啊……”京极彦低叹,指尖在水上轻点,莲台之上的女子又恢复了原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起舞,水面清平如镜,映出他苍凉苦涩的微笑,“六十年了,你是这里的第二个活人啊。”
第22章
满池荷花,微风阵阵,珍珠罗的纱轻飘送来阵阵荷香,伴着不远处的丝竹声,明明是极好的天色极美的光景,迪卢木多却在某一刹那觉得遍体生寒。
对于英灵来说在英灵座上的时间其实并不难熬,因为时间流速不同一定程度上他们已经弱化了对于时间的感知,并且好歹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他无法想象孤独一人计算着时间守在英灵座上,不知目的不知归处地存活几十年,仍能维持住清醒的神智,是何等的执念。
“这些……”他左右环视,歌姬舞娘,守在不远处的侍卫婢女,他起初以为是如同征服王固有结界中的士兵一般的存在,现在却发现是与之截然不同的存在。
“是朕陪葬的石俑。”很多年以前殉葬制度就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色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俑,婢女太监侍卫一应俱全,取代了殉葬者的位置和他一起永眠地下。
只不过他从未想到断了气之后还能再睁开眼,身边的人一个个顶着熟悉的面容,但一个个都是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意志,要他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否则就如同木石僵立着,变成最原始的石俑状态。
他花了六十年,才让他们有了“人”基本的样子。
这个地方是他的豹房,却又不是他的豹房,向下是他的陵寝,他在那里推开棺椁爬了出来,向上是皇宫,是镇国将军府,无数屋舍宫殿层层叠叠,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与其说他是这里的主人,还不如说他是这里的囚徒——蠢蠢欲动算计着毁掉监狱主的囚徒。
他立了一根石柱,每过一天让侍卫添一根短痕,每过一年让侍卫添一根长痕,至今已长痕五十九,过得今日,便要一甲子了。
多可笑,他生时活了不过三十又一年,死后却独享了六十年的长生不死容颜不变,并且没有意外还要继续下去,不知终点,硬生生把傲慢狂放的性子磨成了水过无痕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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