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没错。”
沈骁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陆劫。“没错,若换成是君虔,我会痛苦,会怨恨,会懊悔不已。”
陆劫望见沈骁缓缓抬起头来,沈骁平坦而对等地正视着他,继续说道,“但我起码还知道一件事——他心甘情愿为你牺牲自己性命,绝不是要看到你失去了他就会沦为一个颓废的懦夫的。”
时光无法逆流,人死不能复生,男儿有泪不轻弹,沉溺在悲痛里停滞不前没有任何的用处,这些陆劫都懂。陆劫没有了声音,胸口被沈骁的拳头轻轻抵了一下。
“陆劫,”沈骁再度唤了他一次,回复最镇静的语调。“你我现在是恶人的双塔,你还不能倒下去。”
“我明白。”
他哑着嗓子,在那无边的沉默最后,低低应了一声。
夜风安抚似得拂过,让本就干涩的眼角再没有任何理由挤出泪光来。
树叶婆娑起舞,簌簌作歌。陆劫下意识地缓缓抬头去看,黑鸦振着羽翼,划过圆月之下。
“你说他会来么……”郭酹坐在营帐顶上逗弄着他养的隼,慵懒的声音拖长了些。
洛白鸿在下头抱剑站着,合眼养神,轻轻落出一个字去。“会。”
郭酹伸着懒腰将自己筋骨活动开,往洛白鸿那看了一眼,便起身轻盈跳下了帐顶,走到洛白鸿身边,“你就不怕他反悔?我记得之前昆仑那会儿,他可是黑吃黑卖了萧楚赚了影老头的信物回来的啊。”
“不一样。”洛白鸿道。
“怎么不一样了?”
洛白鸿睁开眼睛,“萧楚是恶人谷的人,他自然不会轻信。他曾是最忠于浩气盟的人,局势还稳定的时候,师傅在明里支撑着浩气盟,他在暗里。”
“哟吼?”郭酹讥笑一声,像是不信。“他有那么厉害?”
洛白鸿白了一眼去,“你别忘了,他是杀手,同时手里还握着几乎整个阵营的情报线。”
原本担心陆劫会一蹶不振,所以才暗中观察着陆劫的动静,今夜见到沈骁去将陆劫劝醒了,他才得以安心放下。
如洛白鸿那天来恶人谷里找他时所说的,只有在陆劫眼里“他已经死了”,他才能完全逃离陆劫的视线。离开陆劫,断绝这段因果孽缘,回到他本归属的浩气盟去。
他收起机关翼,落地站定,被银制假面遮掩的眼睛里,化去了最后的犹疑,戴上本应有的冰冷。然后,迈步,像曾经身为浩气弟子时一样,走进浩气盟军营之中。
“你来了。”洛白鸿和郭酹在主帐外等候着他,“唐翮。”
唐翮点头以应,没有出声。
“嘿……我还以为你放不下陆劫呢。”郭酹在一旁毫不客气地笑着,见洛白鸿往自己这怒目而视,想想玩笑也不能开过头,郭酹便收了念叨,将话题扯回正事来。“好吧,下来按照我们的计划——”
郭酹说着,将手里藏着的一张纸塞到唐翮手中。唐翮展开,见是一张地图,和一份计划书。
“如何,这事你能做到么?”洛白鸿问。
“可以。”简略而平静的回答,看不出半点有难处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轻而易举的意思。面前的唐门脸上没有丝毫让人抓得住的情绪波澜,简直就像是一副活的机甲。
杀手本应有的样子,正是如此。
接取他的任务,达到目的,然后消失,不留下一点踪迹。
唐翮将计划书与地图收纳回衣层之中。洛白鸿的目光紧追着他,直到他背过身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才忽然开了口,将他喊住。
“唐翮。”
唐翮回归浩气盟已然是现在这局面之下最值得庆幸的事,尽管如此,洛白鸿终是将压在心底的疑问说了出来。
“如果没有凤凰蛊,你会去给陆劫挡下那一掌么?”
唐翮背对着他,脸上也许是失落的,也许是轻蔑的,也有可能仍旧什么表情也没有。洛白鸿无法揣测,只能从唐翮的声音里听出一个坚定又像云淡风轻的答案。
“会。”
夜已然深了,他却毫无困意。沈骁在主帐里头望着沙盘,紧锁的眉头一点也没舒开的意思。
虽然占下了半山两座营地,但放长远来看,局势是对恶人不利的。叶出云和叶君虔在谷休养,恶人已然损失了一部分战力;而今唐翮牺牲,恶人的情报网几乎崩塌,陆劫负伤近日无法再出阵交锋猛烈的前线,恶人便如目盲断臂行军,局势一下子变得棘手起来了。
沈骁盘腿坐在那,手肘支在桌案上,扶着额头冥思苦想,却良久得不出什么万全的对策来。
正逢谁拂开帘子走进帐子,将一瓶金创轻手轻脚摆在沈骁桌案上。沈骁一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还未来得及抬头,只开口柔声道,“你先去歇着吧,不必等我,君……”
他抬起头,这才意识到站在眼前的不是叶君虔,僵硬的对视间难免替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了一丝尴尬,沈骁停了一会儿,反应了过来,又改了口,“……邵尉。”
此次武王城战役叶君虔不在他身边,开战之前从右翼提上来的一名玄甲苍云弟子来替叶君虔的位置,是从世外坡之战开始跟着他的,人温和好静,但行事作战都相当可靠,与叶君虔有几分像。姓邵,名横戈。
再怎么像也不是叶君虔,沈骁握拳在自己额头上敲了一记,逼自己保持清醒。
“沈将。曲姑娘叮嘱您按时换药。”邵横戈避开话茬开口说着,留心没有去提刚才沈骁差点将他错认成叶君虔的事。
沈骁点头,回复了往日稍硬朗些的声音,“我过会会记得换药,你先退下吧,是该歇了。”
“沈将亦早些歇息。”
邵横戈便作揖退出了帐子,顺手放下了门帘。沈骁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刚从修罗场里头解放出来似得。
刚才不知道是为何会突然下意识的将邵横戈认作是叶君虔,而现在,沈骁知道自己真真切切在思念着他。本就积压着的疲累随着空虚一重重涌上身心,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开始浮现叶君虔的影子,也不知叶君虔在昆仑境况如何,是否安好。
沈骁突然抓起笔,在桌案上翻腾了一阵找来了信纸,本想着要写封信寄回去给叶君虔,可笔锋才落下“君虔亲启”四字,却又彻底僵在了那里。
他竟想不出要写些什么好。问候寒暄还是关切的话语也罢,到了笔尖,消失的一干二净。最后只能将那信纸揉成了一团丢到了一旁去,扶着自己额头,合眼流出一声叹息。
☆、七十八
“什么?”洛白鸿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着下属又确认了一遍,“失踪了?”
前来报信的人便低头一作揖,语气里带着两分愧疚,“是的,洛先生,叶君虔失踪了……无论是南屏山恶人营地还是恶人谷里头,都没有半点叶公子的消息……”
洛白鸿皱着眉抱胸立着,亦不作声陷入沉思里头。沉默了几乎有小半柱香时间,才启唇叹息。
“罢了——若是我们找不到他,天璇影派去追杀的人也不见得能找到他。眼下还是武王城局面要紧些,昆仑的留两个眼线,其余人都回南屏来……何人?”他话正说至此,便觉察到门口似是有谁来了,抬头一望,却见是唐翮站在那里。
一贯戴着鬼面,只在门口站着,并不进屋。唐翮只向洛白鸿低声说了四个字,“事已办完。”
“辛苦了,唐翮。”洛白鸿迎上前去,“这样一来便是给浩气盟争取大把时间了。”
“职责之内。”对方言简意赅,像是惜字如金。
“这是明日我们进攻的部署,我在大部队佯攻武王城,陆劫留守营地,顾临,你带队去截断他们物资……”
沈骁正说至此,营帐忽被人掀开一角,冷风冲进帐子里,烛火随之前后晃动着,沈骁抬头,见是邵横戈抱拳立在门口,手中还握着一张信纸。
“报,沈将。”
沈骁见邵横戈神色严肃,心底猜是出了什么问题,便询问道,“说,什么事?”
邵横戈神色凝重,“沈将,我们中路巴陵县、白龙口运往南屏山的粮草和物资,全部被烧毁了。”
在屋里几个人当即紧皱起眉头,顾临瞪着眼睛刚骂了一声,便听沈骁追问,“有没有跟上去追到对面队伍?”
“没有队伍。”邵横戈低声开口,见几人皆是惊疑的神色,只能再重复了一遍,按实陈述,“据在场的几个兄弟讲,对面没有队伍,来烧我们粮车的,只有一个人。只是那人身形如鬼魅一般,身法太过高明,并没有留下任何追寻得到的踪迹。”
沈骁与陆劫对望了一眼,心知恶人将临困局了。陆劫沉默着,沈骁亦是低头抱胸,陷入苦思冥想当中。
粮车在此时被烧毁,时间算的太精准了——恶人粮草尚且有存余,又本应由补给,沈骁承认自己因此放送了警惕,却未想到浩气盟在这个时间点果断烧毁了恶人粮车。这下倒好,存余的粮草最多只撑得起一个月,若是沈骁发动猛攻,连一个月都难。
“想不到浩气除了洛白鸿郭酹,还有如此高手存在……”顾临紧了紧拳,回望向沈骁,一时有些心忧,“骁哥,我们怎么办?”
沈骁目光停留在沙盘上,似仍是在斟酌对策,陆劫便先行分析了局势,“我们粮草被断,恐支撑不起太久的拉锯战,只是这武王城,也非半日一日所能攻克下的。”
“不错……”沈骁终是开口,合眼沉声,“是我大意了,先行取消明日的进攻计划,顾临,另有一项任务交予你——”
顾临提了精神认真听命,“什么任务?”
“带枪兵四千,骑兵三千,盾兵一千,明日启程。”沈骁横眉,神色刚毅如坚铁,话语果决。
“骁哥是说,最擅进攻的这批人?”
“不错。”沈骁点头,手指所向落在沙盘图上南屏山西面,苍山洱海的方位,“给你三十日时间,打通下路,将大理山城、千岩关里的兵力和物资,带来南屏山。”
“是!”
顾临狠劲儿地朗声应下了这道军令,沈骁这是将恶人的生命线都押在了他身上。平日里总爱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如今挺直了腰板一下子变得可靠起来,“骁哥,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不负你所托!”
后来顾临便退出了营帐准备收拾行装去了,沈骁双手撑在沙盘图上,对着沙盘图发呆一般,寂静了好一阵,又被一旁陆劫的声音提醒,这才注意到原来邵横戈还留在帐子里头。
“是还有什么事么?”沈骁嗓音里已然听得出几分疲累的声色。
邵横戈点头,走上前来,将原先握在手中的信纸交到了沈骁手里。沈骁不解,便将褶皱的信纸展开来就着烛火看,起先只是紧蹙着眉头,随后脸色也变得有些铁青。
陆劫扫了一眼,见那信纸上写着的,却是“天璇影已命人追杀叶君虔”这几个字。
“这信是谁送来的?”沈骁沉声问道。
邵横戈摇摇头,“并不知是谁,末将回营之时便见得这信被人用银镖钉在主帐门帘。”
“带我去看看。”
“是。”
邵横戈应声带着沈骁与陆劫出了帐子,只停在门口处,抬手指向门帘顶的一处破损,“正是这里。”
陆劫望着那破损处,眉心稍许曲起一点弧度来,立刻平复了,许是心里想到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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