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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时明月]横贯四方(捭阖本纪 第二部) 作者:独孤求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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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历史剧

  盖聂再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拭去唇边血迹,双眸黑如无物。他失血过多,行走有些踉跄,双眼也逐渐变得模糊。但精神却从未变得如此集中和纯粹:风声,尘土,人的动作,甚至无形的恶意,都能被这具身体捕捉,自然地引出一股反击的气势。他缓缓举起手中长剑,剑尖正对对手脖颈,几乎忘却了一切外物;此刻他脑中空空,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这一剑,如何命中。
  倏忽间,九死脱手飞出,以离弦之速疾冲向孟襄喉间。但若是卫庄在此观战,定要大皱眉头:这一式“开天”使得极其勉强,大约只有平时的七分速度、三分力道、一分凌厉孤绝之势。莫说剑圣,但凡江湖中的一流人物,想要躲开,亦非艰难。但对孟襄来说,他的目的不是“避”,而是“破”。他必须彻底破解这一招,方能洗刷不能速胜的耻辱。
  孟襄袍袖鼓起,如鲲鹏展翼,对着九死飞来的方向急奔!他这一奔却与飞剑笔直地袭来不同,脚下的步法、手臂的摆动、身体的偏移都拿捏地恰到好处,身如鱼龙潜游,同时凝神荡剑,猛将九死磕飞;剑锋弹回之时恰好直指紧随九死追来的对手,在旁人看来,浑似盖聂自己拼命用胸口往剑上撞去一般。
  “天命反侧!”舆车中的人喃喃自语道:“今日终于有幸瞧见了剑圣的绝技。”
  那是无法形容的一瞬。在旁观战之人只觉心跳骤停,胜败已分。
  谁也不能理解,为何明明被剑圣荡开的一剑,最终却反握在那个刺客手里。那刺客左掌被剑刺穿,但他手中之剑却从剑圣的后心埋入,又从前心穿出。
  “你的……左手……”孟襄的齿缝之间涌出鲜血,依然难以置信地质问道。
  “还能动。”盖聂道。孟襄最初的一击虽然震断了他的指骨,但臂骨却完好无损,只是无法以拳、掌力伤人罢了。他装作肩肘脱臼,令孟襄高估自己的内劲,原本是想诱使对方攻击自己的左侧,伺机反制;不料对手的招式太过精妙,故意露出的破绽亦被一一化解。直到最后拼命之时,这伪装方才有了一分用处,稍稍抵消了些许孟襄最后一剑中的劲力。
  盖聂的最后一式百步飞剑使得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本就计划在半途收回这一招——他料到此剑必能被孟襄挡开,便在那一瞬切进对手怀中,同时伸臂收剑,握着剑身吞口,将半招“开天”硬转为半招“吞月”。此一变招险之又险,如驾绳索行于深渊峭壁之上;但也正因如此,对手全然无法预料。如果说鬼谷武学“地之境”的精要,在于“克己”,那么“天之境”的精髓,则为“不测”——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倘若剑术能效仿上天一般御风行雨,无可预测,自然能无往而不利。盖聂的内功修行虽还未到达天之境,然而他对剑的领悟,已在这一招中打开了通往更高境界的“门”。
  盖聂后退半步,本想拔出九死,不料剑身紧紧卡在孟襄的肋骨之间,一时无法拔出。他松开右手,又去拔穿过自己左掌、刺入小腹的一剑。血肉从白刃两侧分离又合起,发出粘滞的“啾啾”声。因为四周无比安静,这声音一时显得极大。
  他终于抽出那剑,伤口顿时血如泉涌;孟襄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右手放开剑柄、缓缓向前扑倒。盖聂这才能把九死从他背上拔起。忽然浑身一颤,全身的力气如被抽尽了一般,只想同样倒地不起。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还不能倒下。
  是为了邯郸?为了赵国?还是为了那些死去的人?
  “……小小年纪,打起架来就这么不要命。很好,是我老赵人!”
  “……小兄弟乃囊中之锥,不日必脱颖而出也。”
  “……山鬼是赵国全军的耳目,也是某多年经营的心血所在。”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又何尝不知人力是何等微薄。”
  “……都是自家兄弟,又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误会、闹什么脾气。”
  “……长平之后,有死无降!”
  舆车一侧竹帘卷起,里面走出一人。可惜盖聂此时双眼迷离,已看不清他的形貌。那人扬起一手,四面八方又传来那种无比齐整的弩机上弦之声。
  一个森冷柔和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你若不想死在这里,便放开剑,跪下。”
  盖聂咳了两声,唇边竟然浮起笑意。他清了清嗓子,像列国贵族在席间咏《诗》一般低吟起来。
  “战有九死。冒进者死。擅退者死。贪功者死。怯战者死。莽勇者死。踌躇者死。气可尽。力可竭。势可孤。”
  这是赵国军中流传的一首歌谣,是李牧编来警醒、激励军中将士的。司马尚赠剑之时,也道“战有九死,勇冠者生。”便是这把剑名字的由来。
  “盖某已身犯九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仿佛能听见长剑在手中厉声大笑,无数冤魂缠绕在五指之间,随着寒刃出鞘的一瞬向前方奔泻而去。
  万箭齐发。
  TBC
  
 
第52章 五十二
  殇之章九
  盖聂从昏厥中渐渐醒转,发觉手足又一次被镣铐和锁链牢牢绑住,吊在一间来历不明的牢室之中。身上创伤均已被包扎过,剧痛尚且可忍,却有种难耐的麻痒,沿着胸膛、手臂的肌肤上划来划去,宛如一条蠕虫缓缓爬行。他费劲撑开眼帘,只见那“蠕虫”竟是两根长长的指甲。指甲上涂着紫色蔻丹,五指白皙修长,却不失力道。他神智还未十分清明,迷迷糊糊地想到:“此人是个女子?还是男人?”
  一个赞叹的声音从近前传来:“瞧这副骨骼,筋络,肌理……确是做剑奴的好材料。”嗓音轻柔和顺,但确定是男子无疑了。
  另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从稍远处应道:“令君好眼光。据杨将军说,此人在城中肆意为虐,死在他剑下的士兵共计六十七人,百夫长两人,千夫长一人;其中有五人的爵位都在公士以上。”
  “罗网也损失了三架‘枭’,一‘蟒’、二‘虎’、一剑奴……啊对了,还有一位剑圣。”第一人又似赞叹又似讥讽地答道。“但愿他的价值,要远在这些人之上。”
  盖聂隐约觉得这二人的声音都曾在不久前听过,极想见见他们的相貌,可惜脖子上似挂着千钧重负,想要抬一抬下巴都极困难。忽然他感到颌下多了一分力道,乃是一根尖锐的指甲刺进肉内。
  “哎呀,原来已经醒了。”
  盖聂被一根手指扶着抬起头来,与说话之人平视。那人戴着黑色高冠,长眉细目,红发朱唇;明明口角含笑,可他盯着盖聂的眼神,却像瞧着一块死肉。
  盖聂喉头微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箭簇……”
  那人挑眉一笑。“不错,正是箭簇。当鬮你与剑圣交手之时,我已经密令所有弩兵都将箭头折去;最后刺中你的只有箭杆,入肉至多不过二三分。但以你当时的伤势,站立都很困难,倘若你肯弃剑而降,本来也不用多吃这些苦楚。”
  盖聂此时已确定,眼前的人物就是当初舆车中的神秘人。“你是,罗网的首领?”
  “岂敢。赵高只是个小小的中车府令,职责卑微,不过奉国尉大人之命,为秦王搜寻兵器罢了。”
  “……兵器?”
  “但凡绝顶剑客,多半心高气傲,不肯屈身为人奴。”赵高敛手微笑道,“不过,若奉宝剑为主,托身为剑奴,又当如何呢?人从剑,剑驭人,心神合一,无往不利——此等境界,非庸碌之辈可及。你也是剑客,可愿一窥此境?”
  盖聂听他说到“剑奴”二字,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位没有名字、剑名“蜂趸”的对手。他的剑法迅如疾风,暴如骤雨,被刀割剑刺亦不觉疼痛。但他的神智,欲望,感情,似乎都与他面上的肌肤一同僵死了。这样的“人”,胜有何喜,败有何忧?活着,又有何所求?
  他摇了摇头,沉声道:“剑是死物,人是活物;以死物驭活物,剑术虽精,也不过是杀人的傀儡。”
  赵高不嗔不怒,反而“哈”地一声笑出声来。“足下词锋犀利,果然不像普通的刺客。剑圣生前曾说,你是鬼谷一脉的传人,那便是纵横家了?不知你学的是合纵呢,还是连横?”
  盖聂头脑虽然混沌,在鬼谷中所受教导却是时刻铭于心内的,此刻也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合纵、连横,皆是应运而生,随势而动。我派不过精研万物之理,洞察世人,以图预先发现世事动荡的征兆,并加以推动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若阁下能令盖某入见秦王,盖聂也能令阁下加官进爵。”
  赵高目光浮动,眼中尽是戏谑,笑道:“好说,好说。鬼谷派不愧是名门大家。不过如今天下大定,七国已灭其二;纵横游说,也都无甚大用了。但你这一身剑术,若不能为秦王所用,便只能化为飞灰,岂不可惜?”
  盖聂道:“然而在下若不成为剑奴,秦王又岂敢用我这样的人。”
  “你是聪明人,否则也练不成那样天下无双的剑术。”赵高点头笑道,如变戏法一般取了一只青铜杯,置于盖聂口边:那杯中之水带着一股幽香,泛着绿莹莹的色泽。“此乃咸阳宫内收藏的好酒,名曰‘凤鸣岐山’。壮士若愿投身罗网,请满饮此杯。”
  盖聂紧抿双唇,扭头不语。赵高挑眉道:“你怕喝了此酒,会变得与蜂趸相类?然而在你昏迷时,这种酒已不知灌了多少下肚;军中医士为你清洗伤口,用的也正是此酒。你到如今才拒饮,未免太迟了些?”
  盖聂蓦地一惊,愈发觉得头痛欲裂。他心中大骇,远胜于伤口的剧痛。
  ——莫非不久之后,我便注定要变成无知无觉的屠夫人偶?
  赵高见他仍是不愿张口,微微一笑,抬手将那满杯的酒液倾倒在盖聂的头顶。透明的水纹沿两颊、脖颈滑下锁骨,消失在渗出斑斑血迹的麻布内。伤口迸发出的锐痛令他无可抑制地浑身一震。
  赵高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脸。“我需寻一把空前绝后的好剑,方才配得上成为你的主人。嗯,太阿在儒家手里,雪霁在道家手里……天问倒是再好不过,可惜是大王的心爱之物……”他扶着下颚自言自语,双眼神彩熠熠,犹如工匠端详着一件即将完成的杰作。
  此后罗网中人陆续离开,监牢内只剩下盖聂一人。他觉得眼帘越来越沉重,意识再次陷入迷惘。昏昏沉沉中不知又过了多久,期间时而清醒,时而浑噩,但即便清醒的时候也甚是懵懂,不知为何身在此处,有时连自己是何人都想不起来。有一次苏醒的时间较久,终于记起了前因后果,并发觉一只手臂不知何时从镣铐中挣脱出来,无力地垂在身侧。他不喜反忧,心道:我中毒已深,似乎已经不能知晓自己的行动了。或许在不久之后,我会完全失去神智,被人CAO纵着肆意杀戮,如同一件工具。那样的盖聂,究竟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绝望,如同毒蛇一般,在内心极深处啃咬。它的毒液渐渐侵袭全身,抽干了这具身躯所保存的最后一丝气力。
  这分气力与其说是来自于血肉,倒不如说是来自于骨子里的高傲与执念。此前无论遇上多么强悍的对手,置身于多么险恶的绝地,盖聂也从未产生过退缩和放弃的念头。他并非生而无畏,但在鬼谷中多年所受的教导已形成了行动的习惯,惯于将眼前的难题看做一种挑战,一种责任;他不信天命,不信卜算,总觉得无论情形多么于己不利,总有办法为之一搏。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而此时此刻,这种对身心的控制一点一滴流失的过程,却将他送回到了软弱无力的幼年时代。耳边仿佛再次回荡起那些无人回应的凄声呼救,伴随着弥漫无际的血腥气味。
  而倘若这一次,举起屠刀的人变成自己,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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