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真的是一个小孩子。而且,这也不能叫做“骗”呀。
天草很无奈。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成熟的小孩子——不,在打死不肯喝苦药宁肯病着瞌睡这方面,根本说不上成熟,而是符合年龄的“幼稚”了。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天草很严肃地陷入了反思。不肯乖乖喝药明明是小孩子的正常表现啊,他应该更耐心一点才行。
于是,药可以先放一放,天草主动问他:“我的名字已经告诉你啦,你呢对了,记得你的父母,家乡在哪里吗”
“……”
少年对“救命恩人”的耐心和坚持倒是值得称赞,得了这么多冷脸和冷眼竟也丝毫不显气馁。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道理无论何时都很通用,更何况还没到那种程度,对黑漆漆汤药极其厌恶的“小孩儿”本身也不是冷血的姓格。
埃迪转眼看了过来。
打量了微笑不改的黑发少年半晌,他才淡淡道:“埃利克。”
出于颇有深意的一个考量,他仍是没有给出自己的真名。
啊,也不仅仅是考量。更多的,是心念稍转,忽然而起的一个有意思的想法。
没错,埃迪是故意的。
不出意料,他看到了叫做天草的少年在听见这个名字时神色不由得一滞,似是有过刹那的惊讶,眼中又有更为复杂的神色闪过。
“啊,埃利克……”
嗯,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真是……”
哼,该露出点厌恶的表情了吧。摆出这么一张关怀博爱的脸给谁看呢,他对“那一部分人”的厌恶感,还真是一点也没……
“——可爱啊!”
都准备好要开始冷笑的埃迪:“……啥”
黑发小鬼脸上竟又挂上了最是灿烂的笑脸,他的语音更是真诚,无法让任何人怀疑他是否真心:
“好的,埃利克。你回答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剩下的那一个,如果暂时还不想告诉我……没关系,你还是先躺下,把被子盖好,不要再着凉了。”
他照常自说自话地站了起来,因为知道埃迪不会让他给自己盖被子,便没有靠近。
“我再去让人重新煎药,再看看能不能把药的味道变得甜一点。”说着,天草又对被震惊到了的银发小孩一笑,从容地离开了客房。
木门拉上的咔哒声消停过后,人的脚步声愈加远去,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正因为少年离去得格外从容,才衬托得本想要看到他变脸的某个男人,心态真的不知不觉幼稚了许多。
埃迪:“…………等等,这个反应不对啊。”
颇含嘲讽的期待落空,少年的反应还让他莫名有种自己被反过来嘲讽了一通的不爽之感——
借此让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小鬼别来烦他是目的之一,额外的目的,便是由那得知某个情报后,发自内心升起的熟悉的嫌恶引起的了。
这个叫做岛原郡的地方,虽然地处偏远,仅仅是个位于国境边缘的小岛。但是,正因为它临海,几乎不受遥远政治中心的掌控,从海外而来的传教士,最先就在这一片区域登陆。
西方传教士所传扬的教义,很快就在当地的农民与武士之中大范围流传,得到了无数信徒。
虽然在后来,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禁止了教派的传播,赶走了传教士,也杀死了众多国内的信仰者以示威慑,但二十多年过去,如今的天草城内,仍有相当大一部分那个已被驱赶的西方宗教的信徒。
宗教之名经由了本土化,变成了相对陌生的“切支丹教”,埃迪一开始还没认出来。但没过多久,就从离他最近的信徒身上发现了端倪。
传入日本之前,该教派有一个在西方无人不知的名字。然而,无论教名是否变化,信徒所信仰的神就只是那唯一的一个。
神名为“雅威”。
好巧不巧,正是埃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名。
这座城内,包含刚刚出去的黑发少年天草四郎时贞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雅威教徒。
埃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昔日的“仇敌”带到这个神的信徒们的聚集点,还享受到了——被人向神祈祷早日康复的待遇。
要不是他确实很虚弱,连走出这个宽敞但密闭的房间都有些勉强,他肯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多待一秒钟都觉得膈应。
是的,虽然表面真的看不出来,但埃迪如今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
有生病的影响,也有他眼睛不眨给自己心脏划下的那一刀的影响。不过,最大的影响却是来自于,他的复活太过于仓促。
本应该在复活之时,抽干整个国家地底的灵脉,那样获得的能量才能勉强够他恢复巅峰的状态,也就是得到成人外表的躯体。
然而,过程之中又出了问题,埃迪在半清醒时自己强行停止了抽取能量,才使得这个倒霉的岛国免遭厄运,同时,也让他自己变成了如今这个小不点的模样。
……行吧,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暂时放在一边儿。
虽然已经算是报了仇,他对那什么神也除了嗤之以鼻外也不会多瞧一眼,但冷不防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很不爽。
神的信徒还为他向神祈祷,这就让他更不爽了。
好像有点残留的印象——他的名字是被无聊的人写进了宗教典籍里,还写成了无恶不作、打在耻辱柱上再也扯不下来的邪恶魔王,一代接一代流传了下来吧?
所以,埃迪一生气,就故意告诉了这个敢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神的信徒自己的假名。
虽然这小鬼肯定想不到他就是魔王埃利克本人,但是,至少可以让他下意识地厌恶一下,自觉离他远一点。
嗯,这个计划非常完美,既有效果,又省力气……毕竟埃迪硬撑着摆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暗地里浑身发烫,再过不了几分钟,就要栽进棉被里一时起不来了。
他只想着欣赏天草四郎脸上浮现的异样表情,顺带让这个小鬼赶紧滚蛋,然后就可以慢吞吞地重新倒下去,稍稍休息一会儿了。
可是……“可爱”是什么评价??!
埃迪又要被气死了。
他瞪着恢复平稳的木门,面上的僵硬过了半晌才松缓,拳头捏了起来,也是足足等了许久才松开。
身下睡着的软垫是这个天草四郎给他铺的。
腿上的被子是天草四郎给他抱来,不由分说地盖上来的。
刚巧,他再一低头,落在被面的那一方冷掉的湿巾不久之前还是滚烫。不用说,也是天草四郎从热水中拧起的帕子,小心地放在他的额头上。
鼻尖忽然微动,那被他用“伊什塔尔的臭味”来形容的药味还没有完全散去,此刻便无可避免地渗透进了浑身又烫又软的骨头里。
埃迪:“…………”
他按在床垫上的手指颤了一下,目光微转,落到之前被天草一不小心洒落在地板上的那一小片浑浊的药水……
那誓死抗拒的嫌弃表情果然还是无法消退,但在嫌弃之余,顶着羸弱幼童外壳的最强之人不那么明显地撇了撇嘴。
“以为这样就能讨好我吗?哼。”
不可能的。天草……四郎?暂且记下了,他还得为这小鬼的天真默哀一下才行。
——什么?四郎后面还有两个字?名字这么长是让人记的么,忽略!
就算把降低好感的背景撇到一边,天草四郎,仅是不自量力地把他当做像是没手没脚、需要精心照顾的小孩儿这一点,就十分不幸地触到了他的逆鳞。
……不过嘛。
看在天草四郎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鬼,不知他底细的份上,埃迪不跟他计较。
“真是难得,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雅威的信徒里,还是有那么寥寥几个喜欢自找苦吃的笨蛋啊……”
“……”
“唔,先不管那么多。”
这才过去多久,他就感到困了,幼童的身体真是没用。
埃迪那根颤了半天的手指头差点——真的就差一点——就要抬起来,懒洋洋地揉一揉眼睛了。
但是,这么一个软绵绵的动作是他绝不允许自己做出来的,即使是下意识也不行。
抬到半途,他就硬生生把胳膊塞回了被窝里,同时进了被窝的,还有他自己。
“稍微,稍微地再睡一会儿……”
反正现在房间里没人,烦人的天草小鬼也不在。
埃迪躺下了,决定睡到天草回来之前。一听到脚步声,就坐起来,权当做此前无事发生。
他对自己的警惕姓非常有信心,别说走到门口,就算那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对他这么殷勤的小鬼刚从厨房那边迈开脚步,他也能感应到……
大概应该也许能感应到——好了少废话!就这样,猛地把被子拽到脖子前,睡觉!
本还以为需要忍着一直往鼻子里飘的药味,酝酿一下睡意才能睡着。
可是,埃迪刚合上眼,意识就被席卷而来的困倦拉扯进了迷蒙的深处。
这个时候,除非有明显的危机。就算有人走到他身边,轻轻跪坐下来——
幼小的孩子紧闭着眼睑,白皙的面颊上浮起的是过分艳丽的红,汗水把额前凌乱的银发都打湿了。
他睡得很沉,在病情缓和之前,一时难以醒来。
……
属于感冒症状之一的热量,将体温总是比常人更低的他笼罩其中,就像套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这个感觉跟因外部环境得到的炎热截然不同,发自于内部,是非常陌生的。
也正因为陌生,才会让他难以适应。
意识混混沌沌,很长时间都无法清明。后面不知道度过了多久,晕沉沉的压力才莫名其妙地稍微缓解了一些,可还是浑噩。
空白过去,脑子里还会出现些许画面。内容有一点点逻辑,但更多又像是天马行空。
对……生病。
刚见到耶底底亚的时候,那时的耶底底亚应该就和他的外表年龄差不多大,但是……
耶底底亚从来没有生过病。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事儿了?是因为,那个叫做天草四郎的小子有一双跟耶底底亚几乎一样的眼睛?
可能是吧,他确实因为这么相似的眼睛愣过一小会儿神……奥兹曼迪亚斯?哦,对。
奥兹曼迪亚斯生过病,还是他亲眼看到的。
在温度极低的冰池子里泡了半天,只为得到他的认可……回去的当晚就被冻出病了,好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哦,阿尔托莉雅也有过,虽然病了不过半天就被梅林用魔术……嗯?这么一说,连吉尔伽美什那样不得了的家伙,也是生过病——等等,为什么越到后面就越要想起都要遗忘光了的家伙来?
过去的那一切,无论恩怨,都跟现在的他没有关系了才对。
真是“病”了。
所以,他才会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脑中毫无根源地浮现出种种奇怪的画面。
奇怪。
那个时候,奥兹曼迪亚斯被下人们包围,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哼唧的时候,他应该是没有去看望的。
因为那时还对未来的法老不甚在意。
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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