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刚来到这个领导者的位置,手上没有沾过鲜血,大概此前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的少年天草四郎,就已经要面对如此残酷的选择了。
——你能过这一关么?
大概,这就是埃迪会在这里逗留这么久,想要借机确认的问题。
天草想要守护他的同伴,朋友,家人,战争已应势而起,那么,杀戮定然无法避免。
即使不是亲手杀人,他的干净的手上必定会染上鲜血。
所以说,这个觉悟,一心想着让所有人都能够幸福的傻小子能够做好么?
……然而,事实证明,可能真是因为他过分担忧了。
天草四郎这个人,并不是温温柔柔,连最基本的觉悟都无法狠心立下的软弱之辈。
“我……已经决定了。”
“毕竟,埃利克在看着我啊。是我主动让你见证我的努力,看到我最后的成果,如果连最开始的第一步都迈不出去,那就真会被你嘲笑啦。”
终于,坚毅取代了眼中的迟疑与挣扎。
“这个人,犯下了罪。让他用相同的方式来偿还……不,或许还无法完全还清。”
天草看向他,眸子里一片清明。
“总之,这就是最公正的决断了。”
……
“说得还不错。但是,不要之后又来后悔哦。”
“怎么会呢。不会的,尽最大可能维持了公平,我,肯定不会——”
……
……后悔?
……
天草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于情于理,他的这个决定都没有错。让五百名同胞死于非命的叛徒,将所有人的愤怒与憎恨集结于一身的罪人,杀了他,能够让大家满意,更能够增加凝聚力,提升士气。
还不能说“公正”,因为,将一个人的命与五百人的生命相比,秤的两边怎么都觉得无法持平。
又一次行刑,当天,天草也在现场。
有属官邀请他站在万众瞩目的台上,亲手点燃泼了油的木柴,但天草婉言拒绝了。
跟那一天没有区别,他还是藏身于人群之中,远远地望着火焰陡然攀升到视野的最顶,似要撕咬雾蒙蒙的天际。
钻入耳中的倒是不再只有如前日那般印象最为深刻的凄厉惨叫了,还多出了无数——就在他身边,身后,无数地方响起的义愤填膺的吼叫,其中也掺杂了激动与狂热的呐喊。
火光照映在包围集市的每一个人的脸上,本应是温暖的光,照亮人们的面容,却莫名让表情变得浮夸,其上原有的因激动还是憎恨亦或是看笑话的兴奋而产生的扭曲神色也就被放大了。
“为什么……”
仿佛在发现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陷入未知的狂热过后,错愕的少年就被推进了与他们格格不入的空间。
“这跟我想的……”
天草在人群中猛地转身,目光匆忙地扫过更远之处的人们的脸。然后,他就发现,无论男女,就连小孩儿都是这样。
冷漠。
冷漠。
对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
这跟“仇恨”已经没有关系了,或者说,对站在这里的绝大部分人而言……
“有不一样的……”
……
“——感到有点后悔了”
这个声音出现之时,那无形却仿若存在的隔膜仍旧没有破碎,但说话的那个人,却可以轻易地走进来,靠近他。
“你的心态还真是矛盾。认为杀掉这个家伙是正确的,却又觉得刑台下哈哈大笑的人太过冷漠……这不也是很正常的表现么因为死的人本来就跟他们无关。”
“不要幻想其他人能和你感同身受啊,像你这样的天真又固执的笨蛋,能有一个就不错了。”
和他一样,埃利克也在观望火刑。
和他不一样,狰狞的火光同样倒映在了埃利克的眼里。但是,那仿佛能够印进心里的炽热感却无法消融金眸中的寒冰。
埃利克直接踩上了他的肩膀,以此不让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遮挡视线。天草就只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他的冷漠双眼,就不得不分神,紧紧抓住埃利克的两条腿,护着他,就怕他一时不稳摔下来。
“多此一举!就算你面朝下跌倒,我也不可能摔得下来!”
就算被这么斥责也无所谓,天草把埃利克抓紧了,好像有了这么一点接触之后,压在心里的沉重都在悄然间变淡了。
“没有……嗯,我还是没有后悔。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吧,我得逐渐学会接受才行——不对,要迅速地接受。”
这是天草下定的又一个决心。
真是固执啊。
然而,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想要维持这个“公平”,埃迪就越是不对他抱有希望。
但这个时候,埃迪又什么也没有多说。
等等吧,继续等,大概不需要等待多久,这个傻小子就会明白,他的愿望究竟有多么不可实现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估量着,就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至始至终都没有插足进天草及天草的同伴们的奋斗之中。
果真没有等待太久,“那一天”就来临了。
有一天,天草终于得空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到街上去散心,随意地走一走。
埃迪也跟他一起去闲逛。因此,就是在这个时候,走到街头,先还和同行的银发小孩儿说笑着的少年偏头,目光无意间落到街头的一个阴暗角落。
“……”
嘴角的轻松笑容,不知不觉地收敛了。
天草先是愣怔,随后,在意识到什么之后,双唇不由得抿紧。
他所望见的,是和人来人往的街景格格不入的凄凉场面。
缩在阴暗角落瑟瑟发抖的——那是不久之前被施以火刑的叛徒的妻女。
家中的顶梁柱死去,还得到了“叛徒的家人”这个再也无法摘去的头衔,备受辱骂和欺凌的女人和幼儿最后的结局,便是流落街头,在过路人的漠视、嗤笑、痛恨之中,再也无法将苦痛和饥饿抛弃。
隔着从中间穿过的无数人流,面露茫然的少年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一直望着那个被所有人唾弃的角落,他的双手有无数次捏紧,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虽然没有出血,但也留下了一道又一道不断加深的指印。
“笨。”
说起来,这是埃迪第多少次说这个词了?
唔,反正有很多次,不管那么多。
“既想要贯彻你心中的公平,却又无法克制自己不再心生怜悯。”
“还是不够狠心,还是太天真了啊,天草四郎。”
“埃利克……”
“让我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说,好像又忍不下去。这样吧,我再给你一个提醒。”
天草的神色,慢慢地,慢慢地改变了。
“不说你的愿望,就仅仅是目前,你想要守护的这些——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守住的啊,傻孩子。”
“等到陷入无法突破,更没有力量抵抗的困境中时,你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说,将希望寄托于你的神,祈祷他来拯救你——你们?”
“再或者,除了前面的两个,还有一个特殊的选择。”
“要我来救你们吗?”
埃利克的微笑之中似乎夹带着天草无法理解的情绪。
“只要你们放弃这个在我看来等于欺骗的信仰,承认即使人类一个接一个死去,高高在上的神都不会听见,更不会看见……”
“好,那时候,我就会拯救你们。”
第74章 第九章
自饱受摧残的教徒们联合全城人起义, 声势逐渐浩大,吸引了更多的人加入起义的队伍,半年过去, 起义军已有几万人之多。
起义军的领袖, 年仅十七岁的天才少年天草四郎,以一己之身带领人们打败了幕府军的几次突袭, 得到了极为振奋人心的胜利。
其后, 天草四郎率军攻打下了临海的原城, 并以原城为根据地, 继续与幕府的抗争。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士气高涨的起义军都这般自信地想, 丝毫没有危机正在袭来,并且可能会像猝然掀起的巨浪一般倾轧而来,将毫无所察的渺小人类无情地吞没。
这里面,唯一有危机感,并且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心生不安的人,就只有被当做神之使者的天草四郎本人。
……
无法克制。
即使是并不存在任何联系,在谈话之间,出神之间, 或者忽然从梦中惊醒的夜间……天草都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心悸。
他剧烈地喘着气, 隐约在颤抖的手掌一下子按在自己起伏的胸口上, 隔着单薄的里衣, 更深处坚硬的肋骨,心脏以惊慌的频率过快地跳动,仿佛要破开束缚冲出。
一时间略感晕眩, 但在那恶心发闷的错觉消失后,身躯也仍旧如此单薄的少年低头,望着自己已经重新长到胸口之下的黑发,脑中总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瞬的空白。
也不能说是“空白”……因为那时候,他的脑中其实有画面,只是除了那一个画面,那一个人以外,就再也想不到别的任何人或事了。
和埃利克……应该算是决裂了吧。
天草每一次这般想时,心便会像是被猛地攥紧一般疼痛。
但是……
——疼痛,但是,不后悔。
“固执,你就继续固执吧。”
“虽然对你这个回答早有预料,但真的被一口拒绝了,还是很不爽啊。”
“算了,这一次只是提醒,等那一天真的来了,我还会再问,那时候,你再回答我第二次。记住,目前为止,只有你能有被我宽恕一次,还能得到第二次机会的待遇哦。”
埃利克说出这番话时的表情,是相当不以为然的。
他明明没有生气,即使天草在一阵愣怔过后,艰难地拒绝了他的“提醒”,他也没有生气。目光看来,却像是早就把天草的想法全都看穿了一般,让少年一时心情复杂。
说完,埃利克就离开了。
那谈话无疾而终之后,直至今天,天草都没有再看见他,可心里却有莫名的直觉:埃利克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在关注他,以及他们,只不过是不想现身而已。
他在等待“那一天”。
天草也在等待“那一天”。
只是,他们的心情大抵截然相反。
“天、天草大人——糟糕了,幕府军到了城外,把我们包围了!海上出现了陌生的舰队,炮火……也对向了我们!”
“完了……我们,我们被困住了!城内的粮食最多只能坚持十几天,如果不想办法突围,天草大人——”
……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坚持到最后吧。”
因为惊慌失措而聚拢的人群中,终于分开了一条能够供人经过的狭小通道。
天草四郎从后方走来,众人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而俊朗少年的双目凌厉,面上只有足以破开一切阻碍的坚毅。
他登上了城楼,俯瞰城外几乎要将黄沙土地完整覆盖的敌人的军队。再往远处,大海的尽头,那一条绵长无边的白线之上,也能看到些许象征着不详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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