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颅骨转向他们,说道。
“说得好听,但是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叶修挑了挑嘴角,抬头,看向骨船。
即便是面对体型远远超过自己的庞然大物,他说话的时候还是习惯去找对方的眼睛。对视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气势。他可以从力量上被全面压制,可以被硬塞进乱糟糟的阴暗情绪,但是对不起,他的心还没打算认输。
骨船听见活人的回话,缓缓向下低头,吱吱呀呀的骨声从强光里传来,震得他们胸腔里的肋骨也跟着颤动,宛如发生了共鸣。原本颅骨该是眼睛的地方只露一个黑漆漆的空洞,它这一低头,夜空中一轮金黄的圆月恰好嵌进眼窝,给骨船平添了一只审视的眸子。
宛如他们的视线对上了。
“可有关系?”骨船的骨之音被光从它的森白骨缝里梳出,“若留,必死。若走,或有出路。”
千百年来,星星点点,莫宁海或有勇人来访。零零星星,或有强人一睹骨船真容。然穷途困境中,对天上递下来的救命绳索,还鲜有活人伸手前,要一问究竟。
“竟敢疑我?”骨之音从光波里荡开,“不怕我嫌你们不识好歹,展翅便走?”它声音冷冷的。
陈果骨子里的那根弦绷紧了,她真怕骨船按它说的那样,张开硕大的骨翅,调头飞进无尽的夜空,只留他们又累又饿,又惊又怕,要想走只能拼命躲避血怪的击杀。
骨船船尾的龙骨摆了几度,一阵厉风被带起,吹得她闭了眼睛。气妖的白雾之墙分毫不动,还好似更厚重了几分。血怪欢快地应着风气之时,摇晃着身体,模仿火焰的摆动,深蓝海面上烧起了离原大火。陈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很多故事里脾气古怪的世外高人,一句不合真会拂袖而去的,她真怕骨船说走就走。
她看叶修的眼神里有几分担心,几分着急,还有几分拜托的意味“大家心情都很糟,但叶修你可要好话好说呀”。
叶修平静问话下藏着几分对抗的火星,陈果听得出,她有几分担心叶修受那气妖影响,心情不好,自然说话硬气。
她想的情况不算离谱。人如果心情不好,很容易口气生硬。她见过太多人因为心情不好,发生了口角,火气越来越大,最后吵得不可开交。
但叶修不是,陈果想偏了。周泽楷比她明白叶修话里虚掩的硬气究竟源自哪里。
“不求你。”周泽楷说。
枪王的荒火还没有修,他一手握着碎霜,一手拉着叶修的胳膊,直视着高悬在头上的颅骨,说了那三个字。他说话的时候往前走了一步。叶修没转头,只是动了下眼珠,用眼角看了一眼周泽楷。
周泽楷这个站位……如果骨船突然发难,他这个站位能最短时间内把叶修护到他身后。已经第三次了。周泽楷要挡在他身前。莫宁海初见血怪。在尸岛他朝他笑,伸手握住了光蔓。还有现在——
小周这个糟心孩子,还得想想。叶修心里拧了一下,指尖的皮肤突然擅自回忆起周泽楷掌心的温度,在朝阳初升的海边。
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他没时间。吹散一晃而过的无关事宜,他又朝骨船笑了下,“如果你真是出于好意,怎会没耐心听我们多问一句?问了一句就翻脸,多半是陷阱被戳破了,骗人不成,恼羞成怒。”
“好意恶意,我都是你们的蜘蛛丝,你们恐怕没得选。”光暗了几度,骨之音小了几分,骨船的声调降了几度,不知它是不耐烦到更冷淡;还是语气放缓,态度有几分好转。
一时间没人说话。
叶修和周泽楷对视了一眼。两人在彼此眼里都找到了挫败。
骨船听着寂静的涛声,骨尾上仰,光柱骤然变亮,它仰起头,灌耳的骨缝相碾声中,它朝天发出了一声高昂的啸声。它以为它把他们说得无言以对,在对着月亮星辰宣告它的胜利。
江波涛脸色变了几变。
叶修他读不懂,但是他看周泽楷头上那几个问号是看得一清二楚。
……这也太打脸了。
虽然心里头被气妖搅得一团乱,眼前的状况也不能阻止他扶额。
要是那骨船知道……团长和叶神不吱声……是因为没听懂“蜘蛛丝”啥意思……
他看着骨船月光中宛如胜者的身影,实打实的同情了起来。
“嗯,”叶修眨了眨眼,“我们——”
“既然世上所有的亡骨之魂都化作了您,”江波涛忍了下喉咙的干渴,抢在叶修开口之前说了话。
艾玛叶神要放大招了!
叶神的大招从来就是说实话。说出来的实话比别人专拣不好听说的……还要……不中听。这要是一句“我们刚是没听懂,你高兴早了”出来,多大的脸都给打肿了,原来不恼羞成怒也能给扇出来。江波涛赶紧接话。
“那请转告您体内的花衣魔笛手,”骨船之大,一眼望不到头,“他的骨之笛吹得确实诱人,虽然我们看上去也挺像穷途末路,但是抱歉,”江波涛指了指自己的头,“颅腔里面还有脑子,恕我们不能什么都不问。否则岂不是做了那闻声随行,一只一只诱至威悉河淹死的穷鼠?”
“哎呀卧槽太闹心了,这都说什么玩意呢?根本听不懂,为什么不说人话!”孙翔听着听着突然不懂了,他本来心里就存着火气,现在被引爆了,他一枪头在地上砸了个窟窿,沙石四溅。
“你省点劲!”方明华赶紧制止,指不定待会就要打了,力气可要省着用,乱发脾气太奢侈了,“骨船这不是用了‘蜘蛛丝’的典故吗?江副团为了能跟上对方的节奏,接了个‘花衣魔笛手’的典。”
“那他刚才是不是又变画风了!”孙翔还是很愤慨,骨船一个人鼓捣什么他不管,可是江波涛也不好好说话他可忍不了。
变了是变了吧……
“……这是必需的!就跟人家说了句‘天龙盖地虎’,你得接一句‘宝塔镇河妖’才能继续对话一样。”方明华压着孙翔的脾气,“别急,我给你翻译下!”他刚出口,发现好几双眼睛看向了他,其中包括……叶神和自家团长……
方明华梗了一下,缓了口气才继续,“骨船说:‘我是你们唯一的救命稻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然后副团说:‘话听着好听,只是谁知道那是不是花言巧语?说不定跟了你我们才死路一条。’”
“你们活人说过,”刺眼的强光又弱了几分,骨音没有刚刚的啸声那么强势,“弱者没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俎上之鲤,你们可是没认清自己的身份?”
这句话叶修听得懂。
“俎上之鲤,”叶修重复了一遍,“总算说了实话。”他盯着骨船空洞的眼睛,夜色的眼白,月色的瞳孔,“酥脆吗?第三批军方的骨。”他扬了扬眉,“他们抓住了你所说的‘蜘蛛丝’,以为握住了生机,然后转眼,‘啪’,蜘蛛丝断了,转眼间从天堂到地狱。”
如果有这样一批人,上一秒骨子里还在雀跃,宛如浸在狂喜的热油里,下一秒就被淬进了绝望的冰水。
“从希望到绝望的急速降温,炸出的骨头棒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叶修眼里都是不屑,也不算是谎言,但他确实戳穿了骨船营造的骗局,“既然心里把我们当鱼肉,最开始就别一副救世主的嘴脸。”
“都说了我的宝贝很聪明吧,”血怪中的AB宛如一株藤蔓一样攀上骨船,在森白白骨堆里开出一朵灿烂的朝颜花,喇叭状的花芯里出声,口气相当炫耀,就像在夸奖自己的东西,“老骨你就算乍一看是个浓眉大眼,嘿嘿,他也能识破你这饕餮老鬼的本质。”
它这一句话说火了三位。
周泽楷握紧了手里的碎霜,他也受了雾气影响,心里早就很不耐了,血怪一开口,他强忍了两遍才没有用冰弹封了它的口。
笼罩在骨船周围的光突然调亮了好多,“穿过这雾气,就是我带他们走。”它的语调平直没有变化,但是声音和气势骤然拔高了很多,雷霆之音在他们颅腔里回荡,震耳欲聋不说,声音响到头疼。
说话的同时,骨船的嶙峋的颈骨朝下弯了几度,强光里,骨船颈骨边巧夺天工的雕花之影从他们脸上划过,森白的雷神之锤泰山压顶般缓缓从他们头顶降下。越来越近,亲眼看到,才知道骨船究竟多大,多有压迫性。再坚强的人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间,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在遮天蔽日的黑影拦住所有的光之前,叶修苦笑了下,眼角送走了天边的最后一颗星子。
不需要劳驾宇宙星辰,让人类认识自己渺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他感到身边周泽楷的气场突然就乱了。周泽楷静静地站着,也没多动,可是整体气场就突然让叶修想起了困兽。枪王肩上那朵玫瑰痛得浑身颤抖,伏在他肩上,抵死肯不出声。
叶修很意外,方寸之间他也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就握住了周泽楷的手。年轻骄傲的枪王,不曾被压倒性的力量胁迫过,不曾有过毫无反抗之力的经历,因此在惶惶,他以为。他以为如此,其实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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