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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底无事可做,便随手抽出本书默默地看。她看得既心不在焉,那书便不过是入眼不入心,看了半晌都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倒是听见外头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吹得廊下的鸟笼秋千似的来回摇荡,惊得内中的鹦鹉八哥炸窝也似的跳来跳去。
羽片大的雪花一层一层的下着,待吃过晚饭,外头也落了一尺来深,雪光明晃晃的好不晶莹。黛玉难得起了兴致,正寻思出门看看黄昏下雪压竹枝的景致,便听见一阵笑声自外传来,清清脆脆,透着股爽利的明媚劲儿。
阖园会这么笑、且笑得这么风风火火偏又不失悦耳动听的,惟有宝玉身边的大丫鬟晴雯。果然帘子一挑,一个个头高挑形容俊俏的丫鬟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说来也巧,贾府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身份来历各自不同,却时不时有那么几个非亲非故却偏偏形容态度颇为相似的。像薛姨妈自金陵带来的香菱,容貌与已故的宁国府贾蓉之妻秦可卿便有两分相似,而晴雯的容貌原是众丫头中拔尖的,然而容色妍丽,却有那么几分神似黛玉。倒是性子差得太远,黛玉细腻多愁,晴雯却十足的是块爆炭,隔三差五的便要炸上一回。别人家的丫头见了主子温顺得像滴溜溜转的小羊羔,独有在她们怡红院,做主子的宝玉简直是怕了晴雯。换做别的主子,见一个丫鬟居然与自己的容貌相似,难免会生出几分忌嫌之意,黛玉倒不如此想,反觉得两人颇有缘分,又爱她性子明快,故而以黛玉清高自许的性子,晴雯反倒成了她罕有的放在眼里的丫头。
黛玉见是她,便放下那本她看了半晌仍不明所以的书:“这大早晚的,你怎么过来了?”
晴雯白皙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对着手直哈气:“还不是宝玉!”
黛玉微微的蹙了眉,晴雯只没瞧见,依旧竹筒倒豆子的一气说道:“今儿他也不知道哪里想出来的新鲜花样,非要拿那新雪烹茶。大伙儿没法子,便扫了极干净的雪煮水,茶用的是御赐的好茶——巴巴的置备好,你就安安生生的喝吧?偏偏又发了呆性,没住口的说他这个浊物不配尝新,必得要女儿家先享用过头一遭才轮得到他——这不就指着我来请林姑娘了么?”
黛玉摇头拒绝:“天儿也不早了,何必为杯茶大张旗鼓的来回折腾呢。你只回去吧,就说他的美意我心领,这黑天拔地的,便不大张旗鼓的特特的赶过去打扰了。”
晴雯一听急了:“林姑娘好歹过去一回,哪怕坐一坐就回来呢,就算是给我面子。不然回头那冤家发了呆性,不把怡红院给掀个底朝天么!”
黛玉本来还待再推辞,但见她满面急色,心思微转。眼下天色虽暗,但时辰倒也不算太晚,自己坐一坐回来也就罢了,何苦再为难晴雯?她和宝玉自幼一块儿长大,他的性子她哪有不懂的?兴头上给浇了冷水,胡闹倒不至于,但真惹得宝玉发了呆性,痴痴呆呆的不肯理人,别说扰得整个怡红院都人心惶惶,大家伙儿大约都逃不了干系。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戴了雪帽,披了斗篷,随了晴雯出来。
谁知这外面的光景与白日大不相同,黛玉一出来,便见一轮冰轮也似清洁的明月半衔上了枯树梢头,四围落雪焕彩流光,上下天光雪色交织溶溶,清冽皓洁不胜。又有一只鹤悠然步于霜溪之畔,看不清动作,只被朦胧光影勾勒出清拔的轮廓。黛玉不觉道:“今冬的雪,比往年似更大了些。”
大雪漫天,霜禽高飞,此情此景,竟是似曾相识。
“可不是吗,这天气,出来走上一遭,耳朵都能给冻掉呢!”晴雯口中应道,见黛玉止了步,眼望着远处溪水边款款踱步的鹤影,那神情几乎是痴的。
宝玉坐立不安的等了半晌,又长着脖子在门边张望了数回,终于听到大门外雨点也似的叩门声,以及晴雯的叫声:“林姑娘到了,快开门!”
话音未落,宝玉便像得了佛语纶音一般冲了出去。
茶确是好茶,然而黛玉不过饮了一盏,略坐了坐,之后便推说乏了要走。
“怎么不多坐会儿,这就急着走!”宝玉见她还没说几句话就要走,顿时急了,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点点头,故作沉痛的敲了敲额头,“我素来只知道妹妹聪慧胜我十倍,谁想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早起还在老太太那里一起吃饭呢,这才多少一会儿工夫,妹妹居然就学来了未卜先知的本事,这下更是胜我百倍了。”
黛玉听他说的新奇,便止步回身问道:“这话怎讲?”
宝玉笑道:“你定是早早的算出来我要请你作诗,纪念纪念今夜的风雅之事,生怕自己做不出来露怯,所以抢先一步要逃之夭夭,是也不是?”
黛玉闻言低眉一笑:“可不是呢。寒天冻地的,手都僵了,哪儿来的心思作诗啊。倒是二哥哥你,此情此景,想来定是有佳作的。”
宝玉本是故意一说,因知道黛玉在诗词文采上向来不肯落于人后的,少不得会多坐上一会儿,至不济也要写出一首诗再走。哪里想到她居然还真的就服了软,反把话头推到了他的身上?他既不好说自己只是开玩笑,又不好说自己无诗,意外之余,不由讪讪的一笑。好在他向来颇有捷才,应着景倒也生出了几分诗兴,当下连声唤着让袭人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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