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实沿着他们脸上的痕迹、粗大的毛孔和沧桑皱纹流淌下来,是种让人难以承受的重量。
“我想,”宋欣轻声说:“新闻切忌主观,那我如果用最客观的笔触描绘他们的生活,把它们交给大众看,又会怎样呢?”
宋欣说:“我在魔法界遇到的人们,他们犯过错,却像我们一样向往着美好的未来。那些人与我们一样歌颂‘爱’、‘家庭’和‘友谊’,排挤他人却为此感到后悔,认识到错误后会把自己钉上耻辱柱——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呢?”
兰斯·卡尔嗤笑一声:“幼稚,小孩子心态,真当这世上的人会被白纸黑字改变不成?”
宋欣挠了挠头:“其实……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也经常会这么想。”
“我这样做有意义吗?”宋欣局促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会有人搭理我吗?我是不是太幼稚了?我经常被这样的想法折磨得睡不着觉……”
宋欣不安地望向窗外,她与大学时相比消瘦了许多,婴儿肥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削尖的下巴,和坚定的眼神。
“……可是我又觉得,”宋欣自言自语般地说,“这事必须得我来。这些幼稚的事情得由年轻人来,也非年轻人不可。”
宋欣抬起头,对兰斯·卡尔道:“如果我们不尝试,那这世界只能原地踏步,而更多的像我、像他们、像你的人只能在夹缝中生存。”
兰斯·卡尔望着宋欣。
宋欣说:“所以我愿意付出自己微薄的力量,可能这些东西——”她点了点那厚厚的一打本子道:“——石沉大海,一点反响也没有……”
宋欣说:“可是我还是会做下去,不会退缩,也不会后悔。”
“一件正确的事情,”年轻的宋欣望着满面皱纹的老人,姿态犹如火里淬出的钢刃。
她说:“——总是要有人开个头的。”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人。
兰斯·卡尔看了她很久,犹如在看自己在剑桥慷慨激昂的岁月,为古巴和苏联愤慨激昂的青春,飞扬在天空的旗帜和标语,年轻的、集会的少年们。
看着他们的年轻的、气盛的,满腔正义与热血的,为真理万死不辞的过往。
年轻,和正义相依相存。
而正义永远年轻。
“你会老吗,小记者?”兰斯·卡尔突兀地问,但紧接着他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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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披萨极为难吃,兰斯·卡尔专程来排了队,也最终没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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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账前,兰斯·卡尔问:“你给每个采访的人都拍了照吗?”
宋欣一愣,点了点头:“是的,当然这个是自愿的原则。我平时只是随身带个手机,所以拍照条件比较简陋……您的照片我尽量想去找一些您以前的老照片来替代。”
兰斯·卡尔翻了翻宋欣的本子,那上面每个采访对象都有两张照片,一张正面照,一张称得上血淋淋、直白的,证明他们与常人不同的图像。
兰斯·卡尔说:“你拍吧。”
宋欣一呆,披萨店喧嚣一片,人声鼎沸又吵嚷,初秋的纽约街道枝头树叶泛黄,布鲁克林的墙壁上涂鸦五彩缤纷,满是生活和戏剧艺术的气息。
宋欣为难地说:“……我觉得这里是不是不够正式……”
老人道:“拍吧,没事。”
然后兰斯·卡尔将帽子从身前移开,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大衣,坐在软皮沙发上,清朗的光从树缝里映着他皱纹沧桑的面孔。
他有些老了,头发有些秃顶,不修边幅,脸上老人斑一个叠一个,秃鹫般的眼神尖锐又令人不适,是个古怪而尖利的老人,却也是个传奇式的人物。
宋欣听话地掏出手机,咔嚓按下了快门。
“不错。”兰斯·卡尔慢吞吞地说:“虽然你拍照技术很烂,但也不失为一种真实……你想看我藏着的残疾吗?”
宋欣一呆,道:“这——这个——”
然而老人扯下了手套。
宋欣顿时感到一种难言的不适,兰斯·卡尔的手脱离手套时甚至黏了一下,那双分泌着黏液的手肿胀又发红,老人斑都被泡的透明,半丝褶子都没有,像个肾性水肿极为严重的尿毒症晚期患者的脚腕——却又黏糊糊的。
“抱歉。”兰斯·卡尔没什么情绪地道:“本来倒是不发肿,只是我一直在用抑制剂,就这样了……你要原谅我,不用抑制剂的话我实在不像个正常人。”
“我最穷的时候。”兰斯·卡尔说:“兜里只有二十美金,我全拿去黑市买了抑制剂……否则别人会发现我不一样,发现我令人恶心。你想象得出来吗?一个剑桥毕业生,因为自己的变异,沦落到这个地步。”
宋欣艰难地说:“对不起……”
那团黏液里甚至还有纸屑和脓痂结块,看上去极为可怖。
兰斯·卡尔疲惫道:“你拍吧。”
“我不想看到这双手。”兰斯·卡尔苍老地说,“拍吧,我好戴上手套。”
宋欣抖着手拍了两张,颤着声道了谢。
兰斯·卡尔将手套戴了上去,平静道:“我从来没有让别人拍过这双手,也一直戴着手套。在女士面前这样,的确不太好——但我想你需要这张照片,无论是从你追求的真实来讲,还是拿来当成你们报纸销量的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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