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 作者: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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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无力,晒的人有些懒洋洋的。朱红的漆柱子和画梁格子在这阳光下显得有些鲜艳,却又显得沉郁。
“凤姐姐。”
我回头看看宝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还得忙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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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那天,果然贾母把贾政叫去,咐咐置办祭田学田之事,还有给宝玉捐学监的事情。而宝玉从那天起也就真的改头换面了一样,天天去学里读书,有时候甚至晚上不回来,倒惹的人人都侧目,说这个人怎么一下子改脾气了。还有人猜着说,他这个人没长性,这不知道是哪根筋接错了才这么用功,过了这个兴头儿多半还会象以前一样懒散游荡的。
但是至少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天了,宝玉也没见懈怠,王夫人吃斋念佛,说是菩萨显灵了,儿子浪子回头了。我听了只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因为刚接到报信儿的,贾琏要回来了。
我茫然了一阵,因为有迎来送往的应酬,王夫人懒得去,我就领了这个差事去姓宋的那家有来往的相熟的府里,那家的老太太过生日,去送礼拜寿。把礼单呈了,在那老太太眼前磕了寿头,接了封礼,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家女眷们都济济一堂,摆宴传戏,满眼是红绿华裳,满耳是人声嘈杂,心里有一点惶恐,挥不去也抹不开。
说不惶恐,那是假的。怎么应付贾琏,我没有什么经验。以前我也没有和异性单独打过交道,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后来身体太差连学都不上了,叔叔的朋友也不常来家里,再说他们是长辈,就算来了,说话什么的也没有关系。贾琏……贾琏……最好他路上遇到什么事儿,再推迟几天回来就好了。或者干脆让他病了,伤了,也可以再拖延一阵子。
在这个嘈杂的环境里吵得人头晕晕沉沉的,已经有人离席,我也就势跟着一起告辞。这次出来也没有带几个人,乘了一辆车,其他人跟着慢慢的走着。出了宋家的大门,天就下雨来了。跟着的周瑞家的问我是不是回宋府避一避雨再走,我看看帘外的朦朦细雨——天变的真快,上午看戏时还是个好天气,艳阳满天只有些薄云,现在居然就阴的这么厉害了。
“不了,走快些回去吧。”
荣国府离这这宋府也不算远,我坐车的话,半小时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失算的却是,雨越下越紧了,在我们已经离开宋府一段距离,又还离贾府有大半路程的地方,没办法,只好让随行的家人把车赶到路边的一座茶楼的檐下壁雨。
我转头看看茶楼,又看看身上都被淋湿的跟随我来的人,对周瑞家的说:“到楼里买壶热茶和点心分给众人,再看看能不能借把伞,打发个人先回府去报个讯儿,我们在里避会儿雨……若是雨势小了停了就会赶回去,要是迟迟不停就让人带雨具来接我们吧。”
“是,奶奶。”
我今天带着丫头善姐,周瑞家的,两个小厮一个车夫和两个婆子,我在宋家赴宴的时候,他们应该也被招待着吃了些东西,不过恐怕也没怎么吃好,所以周瑞家的犹豫了下:“奶奶要不要下车来进茶楼里歇歇?要个雅座,不让闲人靠近就是了。这车顶的油布怕也挡不了这么大的雨呢。”
我看看已经渗水的车顶,点了点头。
古代茶楼,没有见过呢,正好下雨天留客,可以进去看看。
茶楼并不大,大堂里人很多,可能是因为下雨的关系,象我们这样进来避雨的人不少。小二给找了个雅座,其实只是用一架小小的竹屏隔出来的一张桌子。桌子靠窗,从这里看出去,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大雨如注,连对街的店铺招牌都快看不清了。
“奶奶别担心,家里反正也没有什么事儿。”周瑞家的说:“我打发人回去了,跟门上说一声,府里应该会派人来接我们的。”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也不急着回去。
贾琏啊……我不想见。
但是凤姐的记忆中,这个人的印象是有的,只是,很模糊。就象我看黛玉的时候知道她是黛玉,但是没看到她之前却想不起来她的长相一样。对贾琏也是如此。我现在能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但是我却想不起来贾琏是个什么样子的。
只能是看到的时候才明白。
我会不会受凤姐往日感情的影响呢?
我没把握,我不希望那样的局面出现。
店里的人不少,不过桌子还是没有坐满。大堂正中空出一片位置,有个半老的男人坐在正中的长凳上拉弦子。可能是因为下雨天阴的关系,那平时应该还算悦耳的琴声听起来象是杀鸡一样,吱吱拉拉的,那鸡还总不死。
我叫过周瑞家的,让她去打赏给那拉弦子的人一点钱。
“奶奶可是有什么想听的?”
“不,你给他钱,叫他不要再拉了。”我说:“我觉得那弓子不是在拉琴,是在锯人脖子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比杀鸡还难听。”
周瑞家的身上衣服本来也湿了大半,心情正不好,听了这话倒扑哧一声笑了,说:“是,我这就去办。”
好象还有人发笑,我转过头,隔着竹屏,那声音似乎是从靠左边的桌上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房间放小,所以那边桌上的人听到也不奇怪。
雨还没有小,拉琴的声音没了。没一会儿店伙计过来了,虽然他没有走到屏风后面来,但是善姐很奇怪的端了两个盘子给我。一碟是鸡丝,一碟是是香豆。
我笑笑:“周姐姐点的吗?我不饿呢。”
周瑞家的奇怪的说:“不是我,我没有点这个啊。我只要了桂花糕和芝麻卷。”她指指桌上我一动没动的两样点心:“这个可不是我要的。”
“是在下点的。”
隔着竹屏风有个男子的声音说:“这位夫人心善,救了大家伙的儿耳朵,所以在下冒昧送了两样点心,聊表谢意。”
我意外,太意外了!
这个不把女人当回事儿,人人思想上嘴巴上都上着锁的时代还有这么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登徒子,想勾搭我。不过鉴于刚才我是比邻桌先进的店,而且隔着竹屏他们也看不到我的长相,所以图色的可能性很小。
周瑞家的一愣,善姐也愣住了。我笑笑,忽然觉得这趟茶楼没白来,比闷坐在车里要强。
“多谢这位公子的美意,却之不恭,却也受之有愧。不敢请问公子贵姓?”
“在下姓江,闲散狂放之人,唐突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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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一笑,这个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听声音也的确是够闲散狂放的了。
“江公子不必客气。”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今天要面对那个贾琏,让我感到了不同寻常的压力吧,这会儿可以暂时逃避,心情很是轻松。
虽然再下去没有说话,窗外的雨哗哗的下着,我却觉得这方被屏风拦起的小小天地这么安详,连外面大堂里坐着的那些人说的话听起来都充满了生机。贾府是个很安静的地方,绝对没有这么多人同时聚在一起说话的,虽然我听不清外面的人都在说什么,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悲喜……但是我能感觉着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周瑞家的过来说:“奶奶,府里派车来接我们了。”她身后跟着个小厮,手里拿着几把伞。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隔着屏风对那一边的人说:“江公子,我们先走一步了。公子需不需要一把伞?”
“夫人不必客气,想来在下的家人也就要来接我回去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改口说:“多谢夫人,那么就请暂借在下一把雨伞吧,改日再登门归还,不知夫人府上何处?”
我微微一笑,借伞还伞?怎么听着这个让我想起了围城里经典桥段借书还书,还想到了白蛇传里的借伞还伞?可惜我不是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不需要用这种办法和人勾勾搭搭。
“不必还了,区区一把伞,江公子就收着吧,不用还了。”
我不再说话,周瑞家的还有丫头小厮们簇拥着我向外走,我可以感觉着身后有人在看我。别人的视线其实没有什么质量,但是……这纯粹是一种感觉,我能感觉着有人在看我,目光……应该说在一定程度上还十分的专注。
有些怪异的感觉,我侧过头去。
现在已经可以看到与我隔着一道屏风的那张桌子,但是令我意外的,那屏风旁边的桌子上,坐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那两个人都在看我。
我先是疑问,这两个人里哪一个才是那个江公子。但是我很快判断出来,那个穿白色锦袍的应该就是,他脸上带着笑意,眼睛微微眯起来,这个看起来……只能说是长的还不错,平心而论不算很俊美,比小宝玉可还差多了,不过宝玉那种粉雕玉琢更象个女孩子的漂亮,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上却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的稳重,笑容里有一种不羁的洒脱风采。他的头发挽在头顶,用一条月白带杏黄绣纹的发带扎住,鬓角郁青,他和贾府里看到的男人……都显得那么不一样,甚至让我有些错觉,这个人的开朗和那种从容的姿态……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叔叔……
他旁边的那个人存在感没有他那么强,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长衫。这种颜色本身的存在感就比较弱,在因为下雨而显得有些阴暗的茶楼大堂里,更加显得没有那么起眼。而且他背窗坐着,我看不清他的脸。
刚才他和那江公子一起坐在那桌边,不过从头到尾他都没出声,甚至让人不怎么能发觉他的存在。这两个人完全不同,但都不寻常。虽然他刚才一直不出声,而且我现在也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比那个江公子的还要专注,并且有一种……实在的质感。目光有质感,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确这么感觉的。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在刺探,我却有一种要被他看穿的感觉。
“奶奶,走吧。”
那个江公子对我晃了一下手里的伞,还笑了笑,只是并没有出声。我微微颔首为礼,然后转身向外走。身旁跟随的人急忙张开雨伞,护着我上了贾府来接我们一行人的防雨油布车。
茶楼里发生的那一段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现在我还是踏上了回归正轨的路程。
贾琏?
我想我并不怕他,只是,想起来会觉得不舒服。
等我的车进了府,经过夹道,到了院门口,已经有几个人打着伞在门口等我了,尤二姐赫然在其中。
“你又出来做什么?”
“这是应该的。”她说:“刚才有小厮来回报说,二爷已经到家了,这会儿到大老爷那里去回话交待事儿去了。”
我点个头:“知道了。家里今天有什么事吗?”
“啊,还有,平儿妹子说,去接巧姑娘的人本来也该回来了,但是现在还没有到,八成也是让大雨困在路上了,所以也打发人去接了。”
巧姐啊?怎么都赶在今天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
好吧,一起来就一起来吧。
尤二姐撑着纸伞遮着我,然后还有丫头撑伞遮住她,一行人迤逦的走到滴水檐下,丫头婆子们收起伞,我看看脚上的绣花鞋,已经被水都浸湿了,衣服上也是潮的。
尤二姐说:“姐姐先换了衣裳休息一下吧。”
平儿迎了过来,已经的把我的替换衣服准备好了,还说已经烧了发暖的姜汤。并且告诉我,接巧姐的车子也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天黑前一定会到。
我告诉她知道了,口气很平淡,不过心跳还是有些过快。
我换了件家常衫子,不得不说,凤姐即使是家常衣服,也是质料上乘绣工精致,把同样有些潮湿的头发放下来用梳子梳顺,然后又重新挽起来。尤二姐坐在我一边的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的样子。
我喊了她两声,她回过神来:“啊,姐姐刚才说了什么?”
“你出什么神呢。”我问:“想什么了?”
“啊,也没有……”她把手里的梳子放下:“以前误听讹传,说姐姐是个极厉害不容人的人,看来那些小人之言真是信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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