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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你快去吧！我下楼去等你。」

　　慢步走至双人病房，碰巧遇上前来探病的黄万伯，周以文开心的与对方打着招呼。其他人也许会认为黄万伯贪生怕死、不够义气，可能连黄万伯自己都这么认为，可是旁观者清，周以文看见了那个男孩用着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兄弟。

　　他并没有在庙口被唾弃时离开李志龙，他也没有在李志龙准备偷渡时选择退出。黄万伯明明知道跟着太子帮会有危险，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陪在李志龙身旁。甚至在何天佑拜托他照顾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太子爷时，他毫不考虑的点头答应。黄万伯是懂义气的，周以文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能加入太子帮。谁说李志龙不懂事？他其实很有眼光。

　　「今天出院？」

　　「是啊！只有你喜欢医院的药水味，我才不想待在这里。」

　　「听你在放屁啦！到时你也会天天来报到的！」

　　两人打打闹闹、互相推挤的拉开门，愕然的瞪着里头的情景。何天佑站在李志龙床边，伸出一只手到他颈旁……

　　「和尚！」率先反应过来的黄万伯，欣喜的惊叫一声。何天佑不愧是他们之间最强的人，周以文这只蚊子，复健了好久才能行动自如，这家伙竟然一声不吭的爬起来？这命硬得简直不像话了。

　　微微拧起眉的望着何天佑，周以文下意识的握紧拳。他真的很怕，很怕何天佑想起是李志龙杀伤他的，然后痛下杀手掐死没有反击能力的李志龙。

　　呆站在病房门口没有任何动作，理智告诉周以文，应该要担心何天佑会做出任何对李志龙不利的事情，毕竟他有动机也有能力。

　　可是感情面却提醒他，何天佑永远不会伤害李志龙，从前不会、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所以他没有动作，黄万伯也没有动作，他们俩只是静静的站在门边，看着何天佑伸出手，轻抚着李志龙的脸颊。

　　也许，从很早以前，他们就发现了何天佑看向李志龙的眼神不一样。他对每个人都很认真、很照顾，可是这种认真、照顾到了李志龙身上，又会多了点东西。一直到现在，他们才发现，何天佑眼里还多了种复杂的情绪，一种可以被称呼为「深情」的东西。兄弟当久了，深厚的感情真的不是他们能比拟的啊！

　　何天佑根本没有留意到病房里多了两个人，他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李志龙身上。从五岁那年开始，他就一直不曾停歇的注视着对方。

　　李志龙的笑、李志龙的哭、李志龙的嚣张、李志龙的软弱，每一个画面、每一个表情他都深深记在脑海里，可是他从来没看过李志龙病成这样，苍白、虚弱仿佛随时会咽气。这不是他熟悉的李志龙，这不是那个即使是生病了还会任性、白目吵着要出院的李志龙，他不该在睁开眼后看见这种景象。

　　其实他很早就清醒了，只是他睁不开眼睛。他知道他父亲来过，他知道他姐姐们来过，他知道明霞阿姨来过，他更知道李志龙就躺在他身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提醒他，志龙受伤了，志龙需要他，所以他一定要醒过来照顾他……

　　何天佑很想笑，他要怎么照顾对方？把他杀成重伤不也是李志龙吗？从他砍下第一刀，何天佑的心底万分震惊。

　　他怎么也料不到，李志龙会杀他？捅进身体里的第一刀，很痛。在他为李志龙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后，那个人竟然杀他？跟着是第二刀，疼痛的感觉减轻了。何天佑忽然觉得自己活该，他能为自己父亲报仇，为什么李志龙不可以？

　　再来是第三刀，伤口意外的没什么感觉了，心却开始一抽一抽的疼了起来。李志龙哭了，他其实一直都很爱哭，只是没什么事情能把他弄哭，这一回他却哭得好惨，甚至比Geta大仔死了的时候更惨。他感到有点开心，也许自己在他心中有着不一样的分量……

　　第四刀、第五刀跟着再也数不清，何天佑只是静静的望着李志龙。他想牢牢记得对方的模样，他甚至想替他擦眼泪、安慰他，就像每回那个好强的太子爷掉眼泪要人哄的时候，总是他陪在一旁。可惜这一次他来不及抬起手了，他很抱歉竟然用这么残忍的方式逼对方长大。

　　一睁开眼睛，何天佑立即转过头去，他看见了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李志龙，苍白、虚弱，呼吸器的帮浦上上下下的摆动。这不是他的恶梦，这是老天爷开的白烂玩笑，他被李志龙杀成重伤，而那个人却比他更凄惨的躺在这里不死不活……

　　轻轻的拨开服贴在颈边的头发，何天佑的手微微发颤，他几乎感觉不到那微弱的跳动。

　　看见何天佑的身形晃了晃，黄万伯想也不想的冲到他身旁扶稳人，没好气的碎碎念着要他保重身体，又嘀嘀咕咕的抱怨着这帮兄弟给他制造多大的麻烦，太子帮五人里倒了四个，他怎么照顾得过来？

　　「不恨我？」躺回病床上，何天佑望着黄万伯，忍不住的泛起抹苦涩的笑容，他们还会是朋友吗？

　　「你……厚——我不知道啦！」瞪着何天佑好一会儿，黄万伯烦躁的挥了挥手。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很气和尚的背叛，可是这么多年兄弟情谊也不是假的。

　　目光移至周以文身上，何天佑也在对方眼中读到复杂的情绪。他们是切切实实的。想置对方于死地，可是等到对方倒下时，那种不舍又冲击着胸口。何天佑不怪周以文，但他也不会后悔曾经开过枪，就好像他们留在彼此身上的伤口，只会结痂却永远不会消失。

　　来来回回的看着何天佑及周以文，黄万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本来就不大聪明，更别指望他会动脑子。唯一想到的是，他们已经撒下第一个谎言，未来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否则他这个散播者绝对会不得好死，而偏偏他就是贪生怕死。

　　「喂！志龙大仔有交代，这件事谁都不可以再提！记住了，Geta大仔是文谦杀的，你是文谦杀的，蚊子也是……喂！记住啊——是兄弟就不要害我，志龙大仔也有份喔！」

　　想到了将李志龙拖下水这招，黄万伯觉得自己聪明到极点。周以文欠李志龙一个人情，何天佑最在乎的也是李志龙，所以他们两人一定不会让太子爷出事，也就不必担心他们会疯得把真相说出去。

　　愕然的望向李志龙，何天佑没想到他会撒谎。并不是那名太子爷没撒过谎，李志龙只有在逃避Geta大仔的责难时才会撒谎；也只有在那时，才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机灵。但是这次不同，他明明知道真相，明明已经手刃仇人了，李志龙为什么要这么说？

 

第五章

 

　　一直以来都是太子帮当中最聪明、最冷静、最有担当的人，所以何天佑清醒的消息一传出来，各路人马都急着追问事情始末。

　　并不是他们不相信黄万伯的说词，只是这件事事关重大。问周以文，那个家伙只会绷着脸，什么话也不回答；而黄万伯则是添油加醋说得太多，所以众人只能期望何天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只是这一回，出乎众人意料，应该要急着为Geta大仔复仇、为李志龙复仇的何天佑，同样也选择沉默。

　　其实也不该说他沉默，而是何天佑眼中只有李志龙，他根本没看见、没听见其余人的问话。自从清醒后，他就发狂似的复健，只求能早一步恢复健康；没有复健的时候，他就安静的守在李志龙身旁。

　　看见何天佑这样，庙口众人心底有说不出的难过，他们都明白何天佑跟李志龙的感情有多深。这两人几乎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形影不离，每一次何天佑都是拼死的保护着李志龙，可他这一次却失职了。虽然没人责怪过何天佑，他却不能原谅自己，是他让李志龙伤成这样的。

　　「和尚他不能这样，这件事不交代清楚怎么行？」同是庙口的长辈，口气略显责备的说着。他们都快跟后壁厝杀起来了，何天佑却在这个时候谁也不理，难道要闹得天下大乱，各个角头大托堵才满意？

　　「交代瞎会？伊后壁厝都没叫那只畜牲交代了，是要我们交代啥？」顺势将不要的牌扔了出去，关明霞挑了挑细眉，口气十分不屑的冷哼数声。不知何时，这名江湖大嫂开始扛下庙口的重任，并且练就了一心多用的本事。打打杀杀她也许掰不过那些男人，不过说到算计，最毒妇人心是真理。

　　「话不是这么说，现在文谦一口咬定是和尚杀了Geta大仔，我们才有疑虑……」

　　「疑虑？疑虑三小？疑虑两个字你是会写喔……那只畜牲不是第一次诬赖我们庙口的人，你怎么胳膊向外弯啊？你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阿嫂！天地良心啊——我是不想报错仇……」

　　「某你是头壳装屎啊？你说谁杀了Geta我都信！就是和尚不可能！和尚在阮家长大，等于我半个儿子。他对志龙怎样？你们又不是没看见？他现在还守在医院、守在志龙病床旁，比我还尽心！某你以为拎祖嬷是按怎有心情打牌的？」

　　听见那名长辈让关明霞一阵抢白，几名较为年轻、血性的手下强忍笑意，其中又以黄万伯憋得最夸张。

　　这些年轻人全都磨拳擦掌的准备报仇，倒是这些老一辈，用什么不能没有道义、不能没有证据、不想艋舺变乱等等借口一再阻挡。说到底根本就是怕死，小辈们十分的不服气；相形之下，就更佩服那名气焰嚣张的江湖大嫂。以前还会觉得像李志龙那种张扬的个性有点顾人怨，不过这种时候，就是要这种个性才会让人觉得痛快。

　　「话不是这样讲啦……阿嫂……」

　　「不然是要怎样讲？拎祖嬷我是半个外国人，听无啦！」

　　「阿嫂，咱庙口也不能落人口舌啊！后壁厝的意思是让文谦跟和尚对质。」

　　「好！不要说拎祖嬷在欺负人，让文谦跟和尚在祖师庙对质。谁敢讲白贼，谁就断脚断手、不得好死！」

 

　　陪母亲吃过中餐，周以文准时到剥皮寮报到。李志龙现在昏迷不酸，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替他照顾好明霞阿姨。最近艋舺很不平静，后壁厝有许多大动作，他担心明霞阿姨没人帮手会吃亏。

　　才跨进门，周以文就遇上黄万伯，后者二话不说将人拖了就跑。里头长辈们讨论的结果，就是要在Geta大仔尾七那天，让和尚跟文谦在祖师庙那里对质。这件事他们几个知情人当然得从长计议。

　　「阿姨已经答应了？」坐在机车后座，周以文扯着嗓子直问。

　　「当然啊！阿姨把和尚当成自己的儿子，她才不相信和尚会杀Geta大仔……」双腿跨得大开，猛力的催着油门，黄万伯哗啦哗啦的解释着。

　　「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所以才找你跟和尚商量啊！」

　　用力的催着油门，黄万伯在巷弄中东穿西闯的抄小路，三两下就飘至医院，两人熟门熟路的直奔病房。细心的周以文，在最后一刻煞住脚，连忙拉住想踹门的黄万伯，下意识的先敲了敲门，跟着再轻手轻脚的推开。

　　「 厚——蚊子，你很娘耶……进门用得着……」

　　刚想说的话，全让里头的景象吓得咽了回去，黄万伯从没见过何天佑脸上出现那么温柔的神情。

　　何天佑从没谈过恋爱，对女孩子说话也毫不客气，甚至有点杀气腾腾。黄万伯还想说这家伙大概不懂得什么叫「温柔」，不过这句话真的要收回。他不是不懂得温柔，只是值得他这么对待的人还没出现……

　　病床旁，何天佑小心翼翼的替李志龙翻身，力道适中的替他拍背、按摩手脚肌肉。他只见护士做过一遍，就牢记了所有步骤。在略显娇小的护士抱怨翻不动李志龙时，何天佑二话不说的接下了所有工作，他打从心底不愿意其他人帮志龙复健、擦澡。

　　「……你其实希望志龙一辈子不要醒，这样就不要面对你们之间的问题，而且还能照顾他……」皱了皱眉，周以文嗓音虽然不大，可是语气却十分坚定。

　　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何天佑非常喜欢照顾李志龙。旁人也许会认为是李志龙软弱，大小事都需要何天佑操心、帮忙收拾；可是何天佑又何尝不是病态的需要「李志龙需要他」，他们两人根本缺一不可。

　　微微半转身看了周以文一眼，仅仅只是一眼，就让周以文背脊生寒。仿佛回到了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刻，骑着机车的何天佑狠瞪了周以文一眼，阴沉、狠戾得让人胆寒。

　　「只要志龙醒来，要我付出任何代价都行，用命换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