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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木下栖 作者: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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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布衣生活

  「公子大病方逾, 躺著就好.」一个声音又凑近前来.「莫要急, 莫要急, 你有何折损, 大仙知道了, 我们也不好说话.」
  「大仙?」寒鹭定睛一看, 来者是个长相饱满、脸圆额方的壮年人, 两个小眼睛弯弯成线贴在眉下, 胖鼻子一方, 又在唇上养了胡子. 他身旁有一女儿, 眸子朝向地上也不盯人, 含著唇蓄著方巾半坐床沿, 不答话, 也不扬声, 似是那门廊上的水仙花, 清雅的姿态一摆就凝定在檀木之上.
  「对对对, 大仙, 住在山上的狐大仙托梦郑某, 要咱们把你接回来好生善待.」壮年人半扶过寒鹭, 托起人来送上暖茶, 待寒鹭湿润了喉咙後又道.「你也不用著急, 还是再躺一下吧. 被大仙夺了生气, 活著已经是万幸了.」
  「哦?」寒鹭虚应过一声, 只待他续说下去.
  「唉, 大仙虽保我们四境平安, 五谷丰收, 可每岁都在一户人家中选纳供物, 今年终於到我家杏贞应该献身祭礼, 还幸公子你误闯宗庙, 这才免了小女的苦难……」 壮年人本正在挥挥手, 豪爽的笑著, 可当目光触及女儿时, 突然泪盈於眶, 哑著嗓又向寒鹭谢道.「唉……说来, 说来公子也是郑某的恩人, 要不是你, 小女…小女恐怕……总之公子尽可安心在此养病, 郑某是不会亏待公子的!」
  接下来他又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寒鹭这才方知道眼前人原来叫郑禄, 膝下仅有一女唤作杏贞, 迁户至此已有二十馀年. 这小村子以务农为业, 从不经商, 故住在这里的人家也不多, 仅仅就是三、四十户之数. 郑禄细说了一会, 到日光从西斜进横窗时, 就起来要告辞而去了. 临行前还不忘连番抚慰, 要寒鹭好好养生, 多待些日子亦是无妨的.
  其实他又那里懂得寒鹭的心思, 身负如此灾厄, 久留只怕为人带来祸事. 寒鹭抚著手脚无力处, 心里已下定了主意, 只待元气回复即可成事. 他倚在床头追想畴昔之夜, 也只念道稀奇古怪, 原来那根本不是人, 而是只性灵狐仙……不, 听它独断独行不恤民命之举, 也只能算是一只妖狐! 寒鹭思前想後, 也真是留不是, 不留也不是, 苟若就此离去, 那村民岂不是永世为妖狐所苦? 可是如果他又招惹了鬼怪……
  「公子你莫要烦忧, 现在四境皆为大仙灵气护荫, 一般妖鬼魔精是闯不进来的.」正在烦恼当头, 忽闻耳边传来灵机一响. 寒鹭错愕的回首, 只见这家女儿杏贞原来还留原地没走, 他心里古怪, 可那朱唇轻啓又吐出短语来:「公子, 公子, 别多想了, 大仙也没有要害你的心. 你该困了, 睡下吧, 公子.」
  听她这样说, 寒鹭的眼睛眨眨, 未几竟真的生了困乏之意, 於是也就顺著杏贞的意思, 盖了布被又再重新睡下.
  那一觉好眠就如长白山上的雪, 经久积累而不见流逝, 又如一抹卵石投入江心, 碎声溅溅瞬即浑如无物. 寂寂的, 从一夜带到另一朝, 到卧房窗棂上透出的霞光打落寒鹭脸上, 凝定成一个黑实实的「禄」字时, 他醒了.
  百花布斜到地上, 寒鹭摸摸身上衣衫, 原来又新换了一件锦绢, 净白, 单从袖间脚末透出一点霞色, 就如天边的火烧云, 淡薄薄的透著一重光芒. 半脚斜到床下, 寒鹭把姿容整理停当, 摸摸床沿, 就要…… 剑呢?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身影不自觉的往後靠去. 此时阵风吹起纱帐帘, 托著青炉香烟飘飘, 隔了万水重山的一度雾气拉开过来, 水气悠悠爬上蔓藤丽花, 停定在彼与此之间, 只待君一牵, 人已全无影踪.
  然後, 幽幽的自蓝天之间, 一朵红花旋绕而下, 停落在寒鹭指间. 他茫然抬头望去, 只见凤凰木上托著一片白雾, 一只红狐飞腾於梢头之上, 触爪半踏那绿叶翠影, 点过树身奔驰而下, 一晃眼, 身前竟又是那个赤巾蒙面的淫僧. 寒鹭见著他, 竟是笑了, 低头轻摇, 原来不经不觉竟又走当日寺门山前.
  「你干吗来此?」呵责冲著怒气喷发而出, 绯七忙扯下了面巾, 红起了腮就往寒鹭喝去. 这时他似乎狠不得有根大罗神仙棍, 一下挑起那衣领松软处, 就把寒鹭掉回他该在之地.
  寒鹭看著他踏云而至, 化身成人, 也没有显现惊讶神色,只是那唇上一笑依然.「我来拿我的剑.」
  他对上绯七的红眼睛, 说来奇怪, 也忘了眼前人是个妖魔, 一失先时仇忾之心, 彷彷佛佛就要把那容貎念记起来. 高挑往上的眉毛盛戴一脸严肃, 细线弧划成眼, 又在近鼻梁处顿一下, 沾成一抹尾尖首圆的眼儿缝, 而鼻子就在其间长直拉下, 到抹处又似是尖拱起来. 嘴角拉下, 整整又是一个盛怒的模样儿. 寒鹭为自己的发见婉然而笑, 也没注意绯七那急燥情状, 只是巧手一伸意要讨回剑来.
  二目圆睁, 绯七顿顿脚时压下眉, 嘴里只道一句:「寒鹭, 不能给你.」
  「你知道我?」寒鹭稍现错愕之情.
  「谁也知道你, 寒鹭, 大仙我也不是胡混当上的. 你以为我是谁呀?」绯七蹦蹦跳跳的坐立不安, 末几还是找了块平石一蹲而下, 背对著寒鹭沉沉道一声.「绯七.」
  当下寒鹭顿了一下, 及後才思索到他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这有趣的形貎又和寒鹭遇见过的都不同, 那种除魔的念头更是荡然无存了.「大仙? 我却说你是个妖孤, 要供物要人犠, 我可没听说过有这种神仙.」他用话逗著绯七, 也不懂是为什麽.
  「你们就是这样, 有好处就是神仙, 出坏事就是妖怪!如有我这般神力, 又岂会情愿白做工, 去救济什麽苍生百姓? 求我护荫, 唉, 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果然, 只见绯七不屑地拔下长草咬著, 一吐如泻就把话都倾出来.「也就是你们一厢情愿.」
  说著也似乎是道理, 寒鹭也不加考究, 只是笑著又道:「你真个不把剑还我?」
  「对!」愤愤一声.
  「那我明儿再来.」寒鹭转过身, 走进一片水雾中只觉神清气爽, 他偶尔回首, 只见那身影还停在石上喃喃的不知在怨怼什麽, 唇间又不觉上牵过来. 步步踏在芳草间, 寒鹭在心头回味, 呀, 原来叫绯七.
  4: 轻寒
  绯七坐在寺前木廊道上, 剥著白瓜子无聊地打发时光.
  两腿垂到地上, 又因著山寺离地而建, 四面梁柱插地, 使得寺身离地高出丈馀, 所以也只能贴著地面转扫, 翻起尘沙滚滚, 划了一弧又是一弧. 绯七把松软软的尾巴按到腰间, 低下头来专心致志去磕那个瓜子, 壳口乾脆的张开, 夹了肉心又被丢弃开来. 有时投到尘土上, 有时卡在香草间, 还有几个不听话的, 啪啪就弹落在身後那青锦团中.
  绯七斜眼一瞄, 装出不作乎的样子, 抓了一把瓜子又细细吃著. 硬壳跳到木楷上, 弯弯的弹落一阶又一阶, 绯七盯著它们看, 方才停定, 他又试探式的回首. 四境寂而无声, 突然自脑瓜处敲出风铃铿锵, 绯七猛然把青锦包袱抱在怀内, 小心翼翼的, 终於还是挑开了上幅锦绣.
  青磁色显得哑然, 这件锦衣虽被绯七掉到清溪洗过, 脱了去污蔑却也同褪去了艳彩, 沙沙暗暗的失去本来的光辉. 绯七摸著披口的布边, 心里亦自觉亏欠某人, 唉呀, 他又哪里知道此物会如此不禁消磨? 匆匆念过一通急咒, 摇摇头又急切的把馀絮揭起.
  寒光乍现, 绯七立时提防一瞧, 见宝剑仍紧密包裹在剑鞘之中, 这才肯放下心来缓缓细看. 说来奇怪, 此剑触手透著一重深寒, 稍一停溜即感刺痛麻木, 分明就是个妖物, 可又教天上人神亦不免恋栈不舍. 绯七又细察著龟裂处, 掌心一托接过嚼烂的瓜子蓉, 另一只爪又和泥粗略揉成了形状, 又仿著那花式曲折贴服在断口之上, 远目一瞧, 除却颜色倒真也看不出瑕疵.
  绯七得意的笑著, 卷曲的尾巴也不禁悠然的摆摆, 自茶色门廊上开出乌扇来. 绯七伸爪的弹弹剑鞘, 也不理会黏头芒般的刺, 高高兴兴独个儿欣赏著自家出品的大作. 这旋压得巧妙, 此折转得精奇, 他一一品评过每个细节, 下批还是处处皆上品. 看著这把灵剑, 绯七还是不经不觉的把持不住, 入了迷般怕是释不开手来. 还幸那一点灵机尚未消却, 掩了两目还挡不住心眼, 要不然, 哼, 那麻烦可大著了.
  「糟糕! 大事不好!」绯七暗喊一声, 慌忙收了包袱把剑团团裹紧, 眼见立时也没有个妥当藏处, 急中生智, 忙把屁股压下来掩了形迹, 放眼看去勉强也是一个坐垫模样.
  未待绯七松一口气, 天边流云即透著水光织出一道云梯来, 四蹄透金, 一只素白狐狸突从其中而下, 背上乘著如被炉火烤烘过的焦金色, 延到尾巴处又是白净依然. 狐狸口咬仙草, 末尾垂著白花撞上烈风颷颷, 随风散在白狐耳後, 徒添一重香馥. 那四足灵巧摆摆, 走著竟幻化人形, 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穿著白衣缓步而至, 一见了绯七就笑开来.
  「小七, 这些日以来可好?」
  这倒是难为绯七装出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别过脸去又谋瓜子的主意. 「大仙我才不是什麽小七, 倒是王二你来什麽来呀! 我又没邀你.」
  「哎呀呀, 小七可真是冷面无情, 比那坊间演的恶舅爷, 续弦妇还要冷酷无道, 可怜俺特地来看你, 竟落得如斯下场.」王二自个自痛心疾首的演了场独角戏, 见绯七没什麽反应, 也同打起那盘瓜子的主意了来了.
  二郎脚一翘, 王二滑坐到绯七旁边, 侧身又抓过一把瓜子. 这时绯七只是紧张绷绷的, 就怕王二看出个不妥来, 可幸比上青磁布还是瓜子比较诱人, 他专心扳著硬果壳, 也没注意到绯七脸色不妙.「小七啊, 小七, 今年你的谷里的凤凰花又比往年开的更好.」
  「凤凰花?」只见绯七偏偏头, 从寺门放眼望去, 似乎也没有王二说的那个花呀.
  这下子反是王二吃惊, 平素也深明绯七是笨, 可也没想到呆成这副模样..「不然你以为开遍你谷里的是些什麽?」
  绯七斜著耳朵, 抬爪一指就把谷中景物都念道出来:「花、花、花、花、花、树、树、树、树、树、池、草、溪、石、草………」
  「你那千年道行从何而来, 俺想就是玉帝老头也想不出个所以来.」 王二轻按额角, 也罢, 反正小七又不常出谷, 什麽险毒危险的事务, 应该……也爬不到他头上来吧? 这麽一想王二反而乐得轻松, 他懒散的咬著瓜子肉, 一边随意看看, 竟又找出个新奇事物来.「嗨, 小七, 怎麽你的尾巴都现出来啦?」
  虽说是包了厚布, 可包袱里头硬硬的还是不太好坐, 绯七正是屁股吃痛的时分, 忽然又逢王二这般一问, 立时汗毛都倒竖起来, 两眼瞪著王二也只懂喊一个没什麽. 黑眼睛透著怀疑, 绯七搔著头又把尾巴晃晃, 终归还是寻出个理由来:「就是…尾巴偶尔也要放出来透透气嘛…….哈哈, 不然人家那里晓得我是个大仙, 还道我是个常人呢.」
  「哦, 原来是这回事呀.」王二眯眯眼虚声应著, 那黑黝的眼珠子一偏, 却已瞄到绯七座下那块青磁布上. 绯七立时一惊, 半带警戒的猛瞧王二看去, 那副小心自是怕有闪失, 可圈在王二眼里, 也只能搏得心头一笑.
  身子懒懒的一伸再附上个呵欠, 王二散慢的玩弄著掌上空壳, 似乎对绯七所担心的事别无发现, 也使得绯七顿时松过一口气. 怎生料得这口气喘了二分还未及半, 又被一下吃痛声倒呛回头:「哇!」
  绯七厉喊一声, 回头果见王二猛爪踏在尾巴之上, 也没留几分情面, 施力不及十成也有八九之数. 绯七幸幸然的朝王二看去, 也没感到自身已然离坐, 一心只想著此仇何从去报. 獠牙现了三数遍, 绯七现了原形对上那可恶的白狐, 等著就是为要寻个下颈处, 最好该当使他血肉模糊, 教这药狐能医不自医.
  当下倒是王二机灵, 哪用管得绯七有何算计, 把东西到手才是正事. 施爪勾过八宝盘, 青磁布不禁拉扯褪在木板道上, 只馀下纹样精致的橙黑织锦尚裹紧宝贝. 绯七倒也不笨, 见著了岂有不抢之理, 张嘴把布呾起. 谁知布是咬著了, 滚滚竟把其中物事倒退出来. 宝剑敲在廊板上, 这时不但绯七傻了, 连同王二也是一脸痴呆, 两两相看, 竟也是谁都不动作.
  「这是……」王二化回人形, 也挡不了双眸夺眶而出之势, 说话不是掉了这词失了那调, 就是吞吞吐吐一字不能下实, 久久还是不成句来.
  云影一片平寂, 偶尔变换了形态也不著痕迹, 倒是绯七的心七上八下, 低下眼睛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事儿假若消磨些时日, 倒可能得出定论, 不巧此时竟又凭空杀出个客人来, 这下儿就是绯七不说, 王二也懂此事只能秘而不宣, 猛手一翻锦段, 草草把东西掩了才算.
  果然不出所料, 自水云雾掩处隐隐又走出一人, 树林阴霾映得他颜色暗淡, 可笑语仍留著当日朱笔抺过的一道霞. 寒鹭向著装作没事儿的二狐走去, 先解了披风交叠在手上, 又向绯七道过一声好. 「绯七, 这位是你的朋友?」
  绯七匆匆的点过头, 红眼睛却不往向王二瞄, 就怕他说溜嘴. 反观王二除却一脸不爽, 倒也别无异样. 寒鹭不知就里, 也就拱手作鞠向王二拜去.「在下寒鹭, 见过阁下, 未知阁下高姓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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