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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辞间不掩深情，玉千胜心头暖意更增，小心包裹了春秋剑背在身上。

　　第一日，他便与盛华年在九千尺瀑布下对弈；

　　第二日，功力再失一分的玉千胜心头烦躁，望远山云雾拨弄琴弦，焚香静心；

　　到了第三日，山下有赤橙黄三色信号弹同时穿云破雾燃放，玉千胜知晓刀神山庄众弟子侍卫重聚相迎，长夜时分，在榻前对春秋间无言对视罢，毅然起身不辞而别。

　　四日之期未满，红青山上已少了白衣人。

　　玉千胜悄然返回严密防守的刀神山庄，寻十名心腹高手寸步不离己身相护，又遣人寄送名帖至江湖各大门派组织，以武征招新月夜与自己同度春宵良人。

　　一夕之间江湖上掀起滔天波浪。

　　众人皆传“刀神”威名远播，如今又要添“艳名”二字，可谓风头出尽。

　　又垂涎传说中刀神的绝色风姿，恨不得即刻自己胜了所有人赢得“良人”头衔，拥得美人一夜。甚至原本齐聚在刀神山庄预谋不轨的人也跑了大半，在比武台周围叫嚣喧哗，极尽不堪字眼。

　　刀神山庄另有一队暗流人马，将每日江湖中的见闻呈快报至玉千胜手里。门下清客有盛怒者，也都被玉千胜一一劝阻。

　　既然“污名”早已加身，不若将计就计搅乱这锅粥，趁乱期间说不定另可觅得转机。

　　只是——

　　手中另抚摸着冰冷的春秋剑剑身，心绪翻滚不明。

　　他不久后便后悔了。

　　悔那晚一身散发白衣旧时妆容原本只为套牢意琦行，不想连自己也意乱情迷绕了进去，答应得太过草率。

　　且不说“结百年好”有违二人多年清修，自己数百年来与他相持武斗，多少也有欲争“天下第一”四个字的念头，倘若真格儿做了雌伏与人下的不堪事儿，以后这“天下第一”就算是争到了，也易沦为人间笑谈。

　　算来算去，偌大的天底下他能找任何一人替自己解毒，唯独意琦行不可。

　　又或者，唯独不可让意琦行看轻自己半分。

　　主意拿定，接连两个晚上又留意呈报内容可有与他相关的，谁知意琦行这个人竟在江湖中蒸发了般，不见踪影。转念又一想，以意琦行“绝代剑宿”的名号，他的行动岂能任由自己手下这些寻常高手掌握？

　　叹气罢，命人抱了厚厚几双鹅绒被褥过来铺在床榻上，他自己则严严实实围着千年狐皮织成的大氅端坐起居室中央。

　　自从功体如沙漏般流逝，人也越来越畏寒。

　　戊时，婢女彩娥们捧了珍馐佳肴摆满桌子，有侍卫先亲自来试毒，玉千胜认出他的浓眉朗目后便问：“是你？”

　　那侍卫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有幸前几日回过主人的话，忙俯身道：“正是小的。”

　　“可有姓名？”玉千胜挥手免他行礼，动了两筷子后，闲闲又问。

　　那侍卫略一迟疑道：“文射心。”

　　玉千胜失笑：“名字倒跟我一个有趣的故人相同，只是你们年龄相差太大，你不是他。昔年琅华宴主人文熙载与吾交好，十年前文大人仙鹤而去，世间再少一绝妙雅人。未知你与文大人可有关系？”

　　文射心垂首，更显恭谨：“正是家父，我是文家第二十九子。”

　　“哈，原来如此，”玉千胜适知故人之子在自己府上，不免又另眼相看几分。天愈寒，略饮几盏后虚弱的身体连酒意都无法阻挡，玉千胜便命射心亲自为他翻阅当天的呈报，自己慵懒地看了几眼。

　　一切照他的计划在进行，十三楼楼主中已有两人自相残杀而亡。

　　两人，还远远不够啊……

　　玉千胜心中仍觉胜算太低，他亲手布下的防御之阵已将山庄所有武力齐聚，威力更添加十倍。奈何兵多将少，对方有来势汹汹，到最后关头变数仍然过大。

　　又问射心：“离新月还有几日？”

　　答：“整三日。”

　　玉千胜心道，莫非到了最后关头，还要求助于意琦行为自己守关？只是先前允了他的好意，又断然不辞而别，只怕已结下怨恨未定。便是没有结怨，意琦行心迹已剖又岂肯任由他在帐内与人厮混，而自己守在外头？

　　想罢也觉得十分荒谬可笑，索性打消了再寻意琦行的念想。

　　射心一早听命令摘了面纱在旁伺候，此刻见他心绪不定，便壮了胆子道：“大人可是还在发愁？射心自幼便听家父讲大人昔年英勇事迹，对大人不胜敬佩，吾等一干兄弟也愿为大人剖头颅，誓守大人周全。”

　　一语又勾起记忆中那句“意琦行护你周全”，玉千胜暗忖，“周全”二字天底下也就只有他能做到了。

　　笑道：“真为吾忧心，三日后来侍寝吧。”

　　射心顿时呆若木鸡，脸上红了又红，嗫嚅：“大人、大人不是广招……”

　　“满手血污的人也配？”玉千胜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想到当初一时大意饮下那杯毒酒竟让自己被千万人肆意谈论，不由得恨上心头，若非平素行事为善、为和惯了，真要杀尽这帮口出污秽的人血染千里，也是弹指间。

　　射心见他脸上有愠色，醒悟过来，跪拜道：“小的失言，那些人自然是不配的，小的……也不配，但大人有令，小的心甘情愿……”

　　说着脸又红通大片，好像是招他来让玉千胜享受一般，刀神这才平息了怒火，又觉可笑。

　　意琦行第四天夜晚准时返回红青山。

　　留招仍在空荡荡的山门前徘徊，人却是自行离开了山涧，连同春秋剑一起。

　　又问盛华年是否有留言，千岁老叟略尴尬道：不曾。

　　意琦行暗道，纵使上天入地寻你，又有何难？

　　谁料第二天便在江湖中偶得刀神山庄名帖一张，其中内容犹有几分可疑，到了傍晚行至刀神山庄附近山脚下，漫山遍野的擂台打得火热，人人皆可口吐狂言拥得“刀神”美人，登时震怒无比。

　　当日互吐心事的温言软语尚在耳畔萦绕，为何转眼间便弃如敝履？莫非他后悔……

　　思来想去，天底下能让刀神毁诺的人也只有他本人而已，表面上昭告天下招募“良人”，实际则是借众人之口向想他意琦行表明自己已然后悔，当日之约不算数！

　　怀中瑰玉微热如故，辗转间人心已变。数日之内接连品尝的“极喜”与“极怒”的绝代剑宿，对“情”字无常始有切身感悟。

　　他耗时四日远赴东莱仙山求得丹药两颗，名唤“三昧”，一颗便能添人百年功力。梵语中“三昧”指“心无散乱、止于一境”，可惜求药时与仙者闲谈间他因惦念牵挂早失了止息杂念的觉悟，到此时又觉五脏内既怒且痛，忙收敛心神运功周天。待神思平静时又想，不论绮罗生有何决定，自己与他先有同门手足情后有百年约，纵使百年约不复，手足情仍要兼顾。想罢便欲闯刀神山庄去见他本人，临行前顺手将目之所及一干登徒子尽数打伤或残，赶他们下山。十三楼势力闻风而动，隐于暗影间不得寻觅。

　　呈报到了玉千胜手中已是新月前夜，跟着侍卫来报：刀神山庄设置的五道封锁未能阻挡剑宿。

　　又有侍卫拼命跑来相报：第六道也已破；

　　又有人连滚带爬满脸惊恐道：第七道已……

　　话未说完，仙骨鹤风一人已飘然入殿，怀中拂尘轻扫，送报信的并几个闲杂人飞了出去。

　　“大人！大人！”忠心的侍卫们还想再闯，轻纱帐幔后传来一语青瓷冰裂之音：“罢，退了吧。”

　　意琦行再次听见是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两人中间隔一条严密不透风的雪色帐幔，并一把宝剑横卧案头，“春秋”二字隐现剑柄处。

　　“这是何意？”意琦行问。

　　“剑宿，”玉千胜缓缓道，“当日吾冲动之下胡言乱语，应了不该存世之约。今日愿将宝剑完璧奉还，还望剑宿雅量，不与我这小辈计较，息怒千万。”

　　一句话将二人当日温情种种定义为“胡言乱语”，原本天作之合的美事也变成“不该存世之约”，意琦行心头苦涩，再开口齿间有千斤的重量：“为何？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本想说，我那时离开四日是为你求药。又想，绮罗生非无理取闹的黄毛小儿，自己同他二人也非俗世间动辄小别扭不断的爱侣，短暂分别应不致于他心生恼怒，乃至别离。

　　玉千胜闻听质问，心中微痛，缓了阵道：“是吾当日失言，雪竟夜本应拂了剑宿美意……那块瑰玉还在的话，便当做吾赔罪礼吧。”

　　不必还吾，也，莫要还吾。

　　意琦行取出贴身的瑰玉，与春秋剑并卧，沉声道：“我曾与春秋剑有约，与他再相见的时候，便是与某人携手笑傲天下之日。意琦行从不妄言，今日却要失信于相伴三百年的春秋剑，你说，我当如何甘心，如何死心？”

　　一边说，一边面露痛苦之色，又上前一步，似乎要掀开帐幔与他当面对质。

　　玉千胜惊呼出声，再阻拦已然不及。轻风送过，显露出一张蜡白无血的玉脸，半个身子软软依偎在一名眉目俊秀的男子怀中。那男人单臂揽在他腰中，神色如捧至宝般。

　　“你……”意琦行心头如遭重锤，只因他漫长的一生清心静修不曾动痴念，忽来机缘之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对方又是青年时便思慕的同门幼弟，是以这几日早放任了一腔子火热浓情在他身上，直道若能厮守缠绵也算自己今生仙缘。谁料山水陡急，猝变不妨，眼睁睁看着他又躺入其他人怀中，一时酸涩苦辣万般滋味翻腾涌上。

　　还是玉千胜先反应过来，握了男人的手做恩爱状，再佯装歉意：“理由便是如此，剑宿，吾最后致歉。”

　　赶在对方开口前，又称谢，“山下闹剧有劳剑宿代为清理，新月夜后吾若还有命在，来年会全力赴雪竟之约相报。”

　　话尽，莫名风又起重遮了帐幔深深。

　　玉千胜阖了双眸，觉得周身疲惫之极。又过了阵子，听大殿上静悄悄没有声响，便问：“走了吗？”

　　射心被他握着更不敢动弹分毫，此刻忙道：“回大人，剑宿大人已经离开。”

　　玉千胜心道，也不知他何时离开，自己如今废人一个竟毫无察觉，连个小小的侍卫都不如。又忽然冷汗，倘若山庄内部出了奸人要取自己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沉吟罢，又问：“那瑰玉……他可带走了？”

　　射心扶他靠在暖绒绒的锦绣垫子上，自己出去看，末了脸色古怪回来汇报：“并未，还多了两样东西。”

　　摊开掌心，“三昧”赤红，如火苗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　　

 

　　☆、彩舟、唇暖

 

　　“那第三桩事吾心中自有决断，若仍愿信吾一次，请随吾而来。”

　　“新月夜”悄然无声而过，江湖风言风语满贯街头巷尾。

　　不提“刀神”香艳一夜如何如何，只低声惊诧十三楼楼主惨死于刀神山庄几道封锁之下，余下香主级别往上数近百人也未能幸免于难。虽说出于自保，如此赶尽杀绝的行径仍令人胆寒。

　　隔日倒春寒，天公怒降暴雪，千里浩瀚江面白雾弥漫，飞鸟不见。

　　手捧透骨凉的瑰玉，裹了不知多少层仍冻得瑟瑟发抖的刀神玉千胜，一张俊脸上已不见丝毫血色，发白的双唇上干裂得起了壳，眼皮下更是青黑大块。

　　此时空荡荡的大殿上架起二十鼎巨形博山燎炉，炭火烧得正旺，外加浓烈的熏香味遮掩不尽空气中的凋敝孤零。

　　玉千胜咳了半晌，眯眼望窗外亮白一片，便问何故。

　　身旁的射心挺拔直立，目之所至尽是如尘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