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某虽记不起姑娘,但是想来若是你的‘谢衣哥哥’,也不愿意见着姑娘落泪吧。”
“谢衣哥哥……”
阿阮只是喃喃,似乎很开心又似乎更难过了。
“恩,我不哭了,谢衣哥哥说我哭起来好丑的,还是不要让喜欢的人看到比较好。”
“……傻姑娘。”
谢衣顿了顿,不知是好笑还是什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声。
他收回手,向后退了一些,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温和却又疏离的模样,客气地开口问道。
“阿阮姑娘,我另有一事相问。在你看来,我与百年之前相比,可有什么异样?”
“恩,我想想——”
伸手抹干了眼泪,阿阮的动作是和她娇美的外貌极其不符的豪迈。
“我觉得……有些不一样,但好像又没什么变化。当年的谢衣哥哥可好玩了,根本不会‘姑娘’来‘姑娘’去的,恩……也不对,谢衣哥哥对待女孩子都好温柔好温柔的,都那么熟了还总是‘姑娘’‘姑娘’地叫我。”
“……”
谢衣沉默了。
“还有啊还有啊,谢衣哥哥可小气了,他做的小偃甲什么的,从来都不肯扔,都小心地收藏起来,说是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过,从前你可喜欢造新房子了,每过几个月就要全部折腾一回……可是已经过了一百年,这儿怎么一点也没变?”
“我怎么听着仙女妹妹说的不像是一个人啊……”
“恩,我听师兄提到过,有些人受到某种刺激后会变成另一个人,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喜好都和之前的自己不同——”
“闻人……你师兄到底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
“什么都说啊。我武艺还不够好,不能像师兄那样经常出谷,师兄怕我一个人在谷里孤单,在外面的时候就会多留意些奇闻异事回来说给我听。”
“……”
“……确是,‘奇闻异事’。”
“哈,是吧,夷则你也觉得闻人很呆对不对?”
“喂,我哪里呆了。夷则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不好,你不要故意曲解。”
“不错,在下并无此意。”
“咦咦,闻、闻人,你和夷则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恩……大概是在你缠着谢前辈的时候吧。你说是不是,夷则?”
“正是。”
“……”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谢衣重复了一遍,眸色渐沉。
“或许……是因为总觉得这里就应当是这幅模样,所以才百年来都未曾动过一草一木吧。”
作者有话要说: 男神,你遗忘了流月城的小谢衣啊~挥手绢
☆、那个人
天色渐晚。
谢衣因心中有事,晚饭只草草吃了些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三两口吃晚饭打算挑灯夜战的乐无异眼泪汪汪地站在紧闭的房门前,摸了摸鼻尖,最终还是善解人意地转身离开,闷头钻进桃源仙居图里去琢磨那传说的洞天去了。
“百年以前……西域……”
将堆叠在一起的偃甲图谱统统抱出来,之前翻找出的那个偃甲盒被压在一大堆东西里,俨然已是从昨夜的宠爱里跌了出来,步上了谢衣曾经那些得意之作心头之好的后尘。
直到架子上的东西都被清了干净,在书架的后面才又露出了一排的暗格,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数层竹简,靠右手侧留了些空荡,混杂着寥寥几卷帛书,均是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已是许久不曾被翻阅过了。
谢衣喃喃出声,平地风起,刹那间便是将书卷上的灰尘卷起团到一边,修长的手指依次划过竹简的轮廓,本就皱起的眉心越发紧拧。
“既是能让我明知危险仍知难而上,想必那枚指环十分紧要,可为何这般要紧之事,我竟是毫无记忆。”
指尖略过堆叠在一起的竹简,最后落在了那几卷被单独放在一边的帛书上。
将自己信手一番后寻得的与西域有些干系的书卷尽数取出,在桌上堆了高高一叠。谢衣在桌边坐下,从最上面拿下一卷细细看来,眉目间困扰他极深的疑惑终于淡去了些许,因着心底已是下了决断,反而显出些许如释重负的坦荡了。
他抬眼看了下窗外,暮色已临,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深沉而又平静,静水湖映着月光,和了虫鸣,一片祥和。他看了这般模样的夜色已有百年,一夜夜地被这几能包容一切的暮色磨去心底追逐真相的锐气和对所失记忆的好奇,若非今日机缘巧合得阿阮一言,恰如惊雷一落,只怕会抱着这些疑惑悄然老去死亡。
“也罢,多思亦是徒劳,恐怕唯有再去一次西域,方能解我心头之惑……”
谢衣摇了摇头,站起身用火石点着了桌上的灯烛,顺手取过之前放在一边的偃甲眼镜带上。
静水湖岸,初七双手环胸倚靠着一棵大树,远远看了湖中那一豆火光,不觉竟是有些失神。
已入中夜,那厚厚的一摞书卷也看了大半,多是些描写西域风情的野史轶闻,偶尔还有几本不知是怎么混进来描写极其大胆情节活、色生香话本……
谢衣叹了一口气,将目光从那至今仅见的一行小字“此法不错,不妨一试”上移开,看这字迹,确是出自自己之手……顿时只觉身心俱疲,忽然就是不那么想着去找回那丢失的记忆了。可这毕竟只是意气,谢衣伸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重又拿了一卷。
烛火摇曳,在书卷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在这极静的夜里,谢衣的思绪也不受控制地随着起起伏伏。
如同每一个垂垂的老者,这百年的时光倒叙着在谢衣的眼前划过,他就像是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身侧便是自己这百年间做过的事、见过的人,细细数来,竟是没有一件违心之事不甘之言。
就像是,谢衣这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可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不会如此。
因为悲伤而越想欢喜,因为失去而越发珍惜,因为痛苦而逐渐成长,苦痛与欢喜交杂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苦涩多些还是甜蜜多些,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谢衣的脚步不曾停留,他走得快了些,很快便是到了尽头。
那是他的书房,房间里的摆设都和现在的一模一样。
他看见自己坐在桌边,提笔在展开的竹简上写着什么。
门上传来几声轻叩,那坐在桌边定气凝神一副全神贯注练字模样的青年便是立即放下笔,似是早已在等待着他,而他却姗姗来迟一般,虽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却带着些谢衣再熟悉不过的小惩大诫。
【怎么,莫不是还要我去迎你进来?】
【当然不是,我这不是怕你还在气头上不肯见我,这才在外面犹豫着不敢进来吗。】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动作落在谢衣的眼中,只如同放慢了数倍,一直以来横在脑海中强硬地将百年以前和百年以后的记忆隔绝开来的那道门,也随着这动作被慢慢推开。
走进来的青年,有着和谢衣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容,面上却是带着谢衣永远也不会有的灿若骄阳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现在因为尴尬和讪笑而显得有些谄媚。
他端着一个碟子,上面横七竖八地摆着一堆造型古怪的糕点。
【我知道你恼我没和你商量,便自作主张将阿阮用岩心玉诀封印在了桃源仙居图里,但……】
【……阿阮灵力溃散的速度远超你我之前预想,你虽是自作主张,却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青年站起身,走到来人面前。
两两相望,但看容貌,便是只如同镜像一般,可周身气质却是迥异。一人如春树,一人似秋水。
【那你便是不生气了?】
他眼睛一亮,美滋滋地笑了起来,身形一晃就越过青年,撇撇嘴,愣是用手把大喇喇摊开在桌子中间的竹简拨开,把手中的碟子放了上去。
【来,快尝尝,我特意做来向你赔罪的桂花糕。】
……那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在桌上散发出招摇的气味。
【你这个人啊……】
青年叹了一口气,伸手掩住微皱的眉眼,唇角却是向上扬起了一个柔和的弧度。
他摇了摇头,放下手走到桌边,又被来人拉着手强按在椅子上做好。肩膀上搭着那人的手,青年顶着那人写满了求表扬求夸奖的灼灼目光,淡定地伸手拿了最上面的一块糕点,送入口中。
【我如何不气。】
虽是这么说,青年敛眸吃糕点的动作却显得很认真,原本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那人抱着双臂斜倚在了桌上,目光一直未从他的身上移开。
他看的那么专注,好像要将青年的面容深深铭刻进自己的眼中心底,目光里的笑意渐渐柔和下来,浮起些许难以忍耐的痛苦和悲伤来。
【我知捐毒此行凶险异常,而你希望我留在此地,或许心中愤懑,却能得安然无忧。但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让你只身犯险,与你……】
青年的声音渐渐小了,眼睫扇动了下,歪进了来人的怀中。那没有吃完的半块糕点从他手中掉落,在桌上滚了一圈,掉在地上碎成几块。
那个瞬间,有什么在脑海中迸裂,眼前的房间在谢衣的愣怔中点点碎裂,一片黑暗里浮起一扇紧闭的门扉。
谢衣向前走了几步,像是被什么牵引着一般,伸出手按在门扇上。掌心下传来的温度是金属的冰冷,迅速地就从手掌窜到了心底。谢衣抿了抿唇角,眉心微皱,手臂略一用力,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微微摇摆了下,青铜门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吱嘎声。
【到此为止了。】
手腕上传来一股阻滞的力道,隔着层层衣料仍能感觉到他掌心灼热的温度。这自黑暗中突然出现的身影背对着谢衣,如同柳叶一般的青绿色衣袍勾勒出他欣长的身影,束成一束的长发静静地伏在脊背。
那个身影转过身来,与谢衣一模一样的面上满是笑容。
他凝视着谢衣的目光太过专注,眼眸中浓的化不开的情愫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温柔而又令人无法拒绝地捆缚在谢衣的全身。原本握在谢衣手腕上的手灵活地变了动作,不知怎么就已是握住了他的手,轻柔但是不容拒绝地引着他离开了那扇几要被推开的门扉。
【忘了那些事情,不要再去想,继续去做你喜欢的事,平静地生活。】
将谢衣的手引至自己的心口,他笑弯了眉眼,手却是握的很紧,不肯松开。
谢衣的掌心传来那宽厚胸膛下有力的跳动,他沉默了下,闭上了眼睛。
一时间,黑暗中似乎只有两人几乎同调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极慢地松开手,深深看了谢衣一眼,不舍却又决绝。
和出现时候一样的突然,他就这么消失在了这片黑暗中。
【……珍重。】
耳边似乎有谁在说话,声音极轻,却是重重地落在了心底。谢衣睁开眼,茫然地凝视着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自心底无可抑制地涌起深沉的倦意,他重又闭上了眼睛,只觉舌尖酸涩,心中空落落地难过。
乐无异……果真与他十分相似……
在沉入黑暗之前,谢衣的脑中只莫名划过这样的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 谢伯伯,无异知道你的想法,会哭的……抹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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