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二]此身吾身 作者:装果汁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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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的声音在他的耳中突然远去。
沈夜站起身,右手仍扶在椅靠上,垂下的宽大袖摆遮掩住他紧握起的手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呈现出全然信服姿态的初七,沈夜墨色一般暗沉的眼眸中浮起的情绪晦涩难言,可不过片刻,那些情绪便是被他自己收拾了干净,又恢复一贯的冷静深沉。
微微俯下、身,沈夜轻笑了起来,声冷如冰。
“初七,你记住,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
初七已回了神。
他低下头,目光滑过影像中渐行渐远之人的衣摆,落在了石制的地面上。
“是,主人。”
……
一夜好眠。
谢衣醒来的时候,唇角仍是向上弯起的,心情难得的轻快——他已是许久都没有以这样平和愉悦的心态来迎接朝阳初升了。
面前犹自摆着那个偃甲盒,盒上的花纹已是变了模样,谢衣伸手顺着那花纹摸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记得这应该是自己曾经学过的一种文字。而托这文字的福,他昨晚似乎是做了一个很美妙的梦,可梦中的情景却已记不太清。
谢衣想了一会,最终仍是无奈地败给了自己百多岁的高龄。
站起身,他奇异的没有察觉到任何因为昨晚坐着睡了一夜而产生的肢体上的不适,连丁点腰酸背痛的感觉都没有。眼中轻快的神色慢慢淡去,谢衣伸手揉了揉支了一夜下颚的左手,唇角的弧度消失不见。
“呵,果是如同怪物一般啊……”
他摇了摇头,转眼便将这句轻嘲抛诸脑后,散在风里。
窗外,晨光铺洒在湖面上,端的是碎了一池的金碧辉煌。
摆在架子上的木盆不知是谁已汲好了湖水,谢衣走过去,摘下戴了一夜的偃甲面具,伸手捧了沁凉的水洗漱。
“谢伯——啊,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了……”
乐无异扒拉了下头发,眨巴着眼睛瞅着谢衣还残留着水渍的面容,不知为什么红了脸,慌慌张张地啪一声把门带上。
谢衣有些茫然,愣了愣,好笑地摇了摇头,从一旁的架子上摘了湿布擦干面上的水渍。
刚擦完脸,就又听见门被打开,乐无异从门外探出脑袋,大约是昨晚睡得比较豪放,额前有一撮发丝招摇地翘着,上下摇摆。
“那个……你知道谢伯伯去哪儿了吗?我刚才在这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谢伯伯。”
谢衣慢条斯理地用湿布将手上的水渍擦干,看似神情专注,眼角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眼巴巴瞅着自己的乐无异。
等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浮现出被欺负了的可怜巴巴的神色时,他才微笑了开口。
“乐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
乐无异的眼睛慢慢睁大,瞳孔却骤然收缩,似乎在冥冥中有一个看不见的临界点,在他沉默了很久,瞪着眼睛从谢衣的脸看到木质面具再从木质面具看回谢衣的脸后,突然就是向后踉跄了一步,先前因为愣住而显得呆滞的神情重又灵动了起来。
那是一种复杂的,又惊喜又诧异又茫然还有点儿与有荣焉的得意的古怪表情。
“……谢、谢伯伯!?”
谢衣笑得越发温和。
“怎么,不过一夜,乐公子便不认识谢某了?”
“不是——”
乐无异红着脸,跟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瞅一眼谢衣又瞅一眼地面。
“那个,谢伯伯,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虽然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来,但是我就是觉得,谢伯伯你很熟悉。”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谢某亦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一,或许乐公子曾与某处见过与谢某形容相似之人也未可知。”
谢衣已是没了先前那番逗弄乐无异的恶趣味念头,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语调里也莫名多了些疏离的客气。
不知为何,随着时光变迁,他似乎一日比一日更排斥与他人相交甚密,细细想来,连着结交最后一位友人,也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
“不、不是这样。”
乐无异摇了摇头,眉头紧皱,仍是固执地想要从已经模糊的久远记忆中找到那于他而言至关重要的相遇。
“我一定见过谢伯伯的。不是其他人,绝对不是!”
他的语气太过坚定,甚至隐隐透出些多年来潜移默化中埋下的执念意味,谢衣愣了愣,有什么浮光掠影般在脑海中掠过。
他抓不住那振翅高飞后留下的残影,看向乐无异的目光却也或多或少地柔和了下来。
“乐公子曾言自习偃术起,便常听令堂提及谢某,想来或许是令堂曾不经意提起谢某形状,被乐公子记下了罢。”
乐无异敏锐地捕捉到谢衣态度的微妙变化,虽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却也随之松软下来。
“啊……也许吧。啊,对了,谢伯伯,早上起来的时候馋鸡闹得不行,我就借了这里的厨房做了些吃的给它,顺便也给大家做了早饭,谢伯伯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吃吧!”
对自己仰慕已久的男神发出邀请,乐无异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答案。
“……却是我疏忽了,既是招待三位住下,理应是谢某料理食宿。”
谢衣笑了笑,不过多少对自己的手艺有些自知之明,即便心底还有些莫名的不甘心,他也仍是在殷勤地想要讨男神欢心的乐无异发出“下次一定好好品尝谢伯伯的手艺”的邀请前点头应下。
“那便多谢乐公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衣的厨艺不能更赞,大拇指!
以及初七你快粗线,快去谢伯伯那里!
☆、闻人之师(抓虫)
从那副富家少爷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看不出来的,乐无异的手艺其实很不错。
谢衣难得多喝了半碗粥,放下碗的时候,多少从拘谨地坐在一旁的闻人羽和夏夷则眼中看见了“谢前辈果然还是上了年纪,胃口忒小”的意思。
他温和地笑了笑,对刚才就捧着碗眼巴巴瞅着自己一副等夸奖求表扬模样的乐无异略略颔首,赞了句味道甚好。可不知是否对自己那糟糕透顶的手艺的莫名执着作祟,谢衣虽是面带笑意,心中却隐有怅然。
就好像……比起这样美味的早餐,他仍是更怀念那种乱七八糟的味道。
不过,既然那种味道自己随时都能够做出,又何来“怀念”一想。
对于自己上了年纪后时不时紊乱的记忆,谢衣也只能无奈又坦然地在心中默叹。
吃完饭,清理灶台洗涤碗筷的工作就全权交给乐无异的“千手千脚三号”。
谢衣看着那只长的古里古怪的偃甲驾轻就熟地洗刷刷,默默将自己对乐无异在偃术上的天赋认知又拔高了一个档次。
主厅:
“……谢前辈,请恕晚辈无礼……前辈明明已年过百岁,为何看上去却是风采依旧?”
从来憋不住话的乐无异现在已经有谢伯伯万事足,相对夏夷则来说性格比较爽快利落的闻人羽便成了发言人。
她对着谢衣拱手一礼,大大的猫瞳中有疑惑,也有不易觉察的戒备。
“可算问出来了。”
谢衣笑着摇摇头,神情温和而又从容。
这世上似乎总有那么一些人,容貌甚至不需要多好看,可旁人只要看一眼他的模样,便很难生出恶意,而若是再看他笑上一笑,便几乎无可抑制地心生好感。谢衣便是这样的人。
他本就生得好看,兼之性格宽从,岁月的流逝没有带走他的风华,反是镌刻上更为深厚的包容和平静,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间恰似春风拂面的柔和,让人不自觉地便从心里平静下来。
“百余年来从无衰老变化,连白发也不曾生出一根,秦皇汉武求而不得的长生不老,却是真切地发生在我身上。”
他顿了顿,唇角的笑容淡了些许,目光仍是柔和,却隐隐带着些许自嘲和莫名的悲伤。
“……可惜,这实非谢某所愿。这般形容,便像是被岁月遗弃一般,或许、在常人看来,我已非人,而是怪物了。”
“怎么会!!”
原本正盯着谢衣发呆的乐无异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身。一贯好脾气的小少爷气势汹汹,一个人就在屋子里营造出一种万夫莫开的气魄,大有“谁敢这么说,来战!”的意味。
“谢伯伯就是谢伯伯,怎么会是怪物!”
谢衣的笑容总算多了些暖意,他抬起手,如同每一位慈祥的长者对待自己喜欢的幼崽一样,亲昵地揉了揉乐无异的头发。
“乐公子心思澄澈,实在难得。”
放下手,似是信口一言,谢衣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乐无异却是已经整个人傻在那里,茫然地眨巴了下眼睛,眼神还残留着之前的气势,偏偏又带着些弄不清楚状况的茫然。他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谢衣看了好久,脸忽然一下子涨的通红,在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似乎都能听到“噗”的一声,就像他体内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咆哮着从耳朵里喷出尖锐鸣叫。
谢衣只觉他这副模样着实有些熟悉,那些沉寂了许久、纷乱复杂、连他自己理不出头绪的记忆碎片中,似乎依稀也有着这样一位少年,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生涩的被巨大的喜悦冲撞到失了神的模样。
夏夷则咳嗽了两声,和闻人羽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微妙。
“昨夜谢某便曾说过,今日但逢几位相问,便是知无不言。”
从徒劳的回忆中回过神,谢衣看向闻人羽。
“闻人姑娘,从几位昨夜言语中,我已知晓你寻找我是为了探访尊师的下落。却不知,尊师尊姓大名?”
谈及正事,闻人羽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原本已是在椅子上坐下的少女重又站起身,身姿挺拔,如同她从不离身的长枪一般,透着凛然的英气。
“谢前辈,我师父名叫程廷钧,是百草谷星海部天罡。”
“百草谷……”
谢衣微微皱了眉,记忆深处依稀浮现出一人的身影,可思来想去,最终也只得颓然放弃。
“恩。”
闻人羽点了点头,从随身带着的褡裢里拿出一个偃甲蛋。
“近三个月前,师父突然音讯全无,我多方打探,得知师父失踪前,似乎正调查与前辈相关之事。我在师父最后出现的地方找到了这个。”
“确是出自我手。”
谢衣并未自闻人羽手中接过偃甲蛋,他虽然对这偃甲无丝毫印象,却也只需一眼,便能笃定此物必然出自己手。
若说性格温和的谢衣还会对什么生出不容置喙的笃定,那便只会是偃术了。
“不过,我从未听闻尊师名讳,是否其中出了些许差错?”
闻人羽将偃甲蛋重新收回褡裢中。
“谢前辈,那个流月城祭司说,我师父想潜入一个叫做‘无厌伽蓝’的地方,却……失手被他们擒住……请恕晚辈无礼,昨夜情势混乱,可我却分明听的,那些流月城的人,唤谢前辈为‘破军祭司’。”
“……再无瓜葛。”
谢衣只这么说,接着便是沉默了下来,在闻人羽以为他拂袖而去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
“谢某与流月城确是曾有些牵扯,却不是一时能够说得清的,而年月已太过久远,有些事……我已是记不大清了。只是,在我离开之前,流月城已非等闲之辈,如今百年已过,却不知又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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