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西北的局势,飞红巾也迫不及待地打算跟刘郁芳等朋友会合,明慧自然和她同行。两个女人默契地没有询问凌未风的去向,因此一直到大家分头出发的那一天,陈家洛才发觉凌未风一直跟在身边,握住自己手臂的双手就没有放开过。
“你……”
“去哪里?我送你。”凌未风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扶着陈家洛上了马车。陈家洛愣了一阵,才无奈地笑起来。
“有凌大侠出面也好。我们去福建。”
凌未风听出他语气中的郑重,眉梢就跳了跳:“福建?我以为你要回浙江……”
“浙江也要去。”陈家洛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我已经告诉飞红巾,让她请张华昭张公子立刻去杭州。”
这一次凌未风心领神会:“利用张煌言将军后人的影响,重召鲁王旧部散落的部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福建……那是靖南王耿精忠的地盘……”
“东南不是只有耿精忠啊!”口中这么说着,陈家洛仍为凌未风的反应感到欣然,渐渐绽开很久以来第一个由衷的微笑。
本以为陈家洛要重回故乡的凌未风没有再追问,因为他发现,这个人的心中已经重新燃起斗志,而所做的一切,又像他们刚刚踏出回疆之时那样,充满神秘而又步步为营,都是向着那个最终的目标,不遗余力。
在半壁天下都遍布三藩之乱的狼烟的当下,他们刚刚踏出直隶,就感受到了动荡的气氛。诚然以清廷的实力,和康熙的提早准备,或者还有三藩某些各为自家利益的打算,战火还没有蔓延到长江北岸,但一路南进,凌未风和陈家洛所能察觉的,就是日渐严格的盘查和城禁。
“看来吴三桂还真有两下子,”凌未风叹了口气,自己也说不清是感慨还是遗憾,“竟然能和清廷势均力敌。”
“他在云南根基稳固,又是打老了仗的,也不足为奇。”陈家洛则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当初他肯放我们离开,我还以为他有些见识,现在看起来不过如此。这个时候康熙还没喘过气来,他不挥师急进,直捣黄龙,只知道在自家周围扩充地盘,无非想过过当皇帝的瘾而已。”
凌未风想了想,就皱起眉头来:“三藩既然不可靠,马鹞子在西北不是白忙一场?那我们……”
“我上次给马鹞子提供了一条退路,”陈家洛胸有成竹地笑着,“这一次,我们要打通一条前进的路了。”
这个谜题,在凌未风来到福建境内时终于豁然解开。毋庸置疑,闽地因为靖南王耿精忠与吴三桂联手的缘故,大部分地区已不由清廷控制,然而这其中也还有不属于靖南王的地域——两人的马车就夹杂在逃离战火向各地流散的人群中,直奔泉州。
“从哪儿来的?”马车毫无悬念地被城门口的卫兵拦了下来。凌未风作出轻松的样子跳下车。
“浙江,杭州。”
“杭州?”卫兵对凌未风的口音和装束并不怀疑,只是有点注意地端详着他脸上的伤疤,“来干什么?有引子吗?”
凌未风忍不住嘲讽地一笑:“怎么?朝廷的引子你们也认?”
“少废话!”发觉问了句傻话的卫兵叫起来,举起手中长枪指着凌未风,“这是个鞑子的奸细,大家伙儿把他拿下!”
“等等,等等!”凌未风虽然这么说着,卫兵们还是迅速把他围在了中心,所有的武器都离他身体不过一尺距离。凌未风再次“嗤”的一声笑,卫兵们突然觉得有些眼花,仿佛他的身子旋转起来,外面有一圈白光闪烁,跟着就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各式武器的断刃。
“你!”
凌未风把游龙剑横在胸前,平静地说:“我们是来找人的。”
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车帘掀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慢慢地走出来,然后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收回宝剑,扶他下车。这时候卫兵们才发觉,年轻人虽然相貌文雅俊秀,却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神情太过坦然,似乎根本没把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放在心上,卫兵们居然谁也没有动。
“我姓陈,名家洛,字秋山。”年轻人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令周围人都听得清楚,“我们来找陈永华先生——他是我同族叔父。”
陈永华是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部下名臣,而现在的福建泉州和漳州,正是郑经的势力范围。城门前的卫兵们听着陈家洛如此轻松地说出他们并未见过面、却久闻其名的“总制大人”——甚至背地里称为“宰辅大人”——的姓名,心里都犯了嘀咕。因为辨不清真假,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将这两个人带进城去,再一层一层通报给城中最高的将领。
凌未风就这样第一次见到了“台湾三虎”之一的刘国轩。这个刚刚从轻视台湾郑军的耿精忠手中生生夺下泉州城的猛将,却对着他和陈家洛两人露出亲切的笑容。
“贤侄一路辛苦,快坐下咱们好好叙叙!”
凌未风一边忍着笑,一边想到自己也被划到了“贤侄”的辈分里,有点不满地在陈家洛手上握了一下。陈家洛却神情坦然地以晚辈身份行了礼,就坐到一旁。
“小侄贸然前来,给刘将军添麻烦了。”
“哪有什么麻烦,是吧?”刘国轩一回顾,身旁一个似是副将、又像参谋的中年人就笑着点了下头,表示附和。“兵荒马乱的,你来寻亲也是常理。——倒是咱们之前都没听复甫说过,他在浙江还有亲戚?”
凌未风心里一动,知道这才是考较真假的时候。陈家洛则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是,先祖父在大明天启年前就因科场不利,举家迁往浙江,经商为生。家严与复甫叔父算起来也是两服从兄弟,只不过素未谋面。”
这个回答似乎令刘国轩很是满意,跟身旁的人交换过一个眼色之后,笑容就更深了一些。凌未风暗中呼出一口气,听着他继续一长一短询问着,却都是关于浙江一带的风土、和陈家洛随口编出的那个家世的家境之类情况,明白最困难的关口已经越了过去。陈家洛还是那么不温不火地一一应对,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刘国轩终于打住了话头,站起身来,又向旁边的人望了一眼。仅仅这一个目光,令一直没有插嘴的凌未风意识到,他们已经前功尽弃。
“如何?”
被问话的中年人也缓缓起立,嘴角边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但注视着陈家洛的眼光却有掩不住的温煦:“海宁陈氏是诗礼簪缨之家,敝人祖上却是寻常耕读子弟,和公子并非同族。这‘叔父’两个字,我看就擉免了吧。”
陈家洛在听到“海宁陈氏”的时候就吃惊地僵住了,直到中年人说完这一番话,才摸索着起身,向前迈了一步,又愣怔地停在当地。
“阁下是——”
刘国轩显然已经忍了半天的笑声终于爆发出来。凌未风和陈家洛同时尴尬地听到中年人在笑声中平静的答话。
“敝人是福建龙海人,先父陈鼎,我名永华,字复甫。”
作者有话要说:
☆、【章廿二】不道兴亡命也岂人为(下)
陈家洛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但不过片刻工夫,失明的双眼竟亮了起来:“你真的是陈永华陈总制?”
“东宁总制使之职,我已向王爷辞去了。”中年人的回答还是那样慢悠悠的,但陈家洛已经安心地呼出一口气,听着他继续说,“我就是陈永华。”
“晚辈久慕先生风度,只是一直无缘相见。”陈家洛再次躬身施礼,神态变得平和稳重,似乎早忘记了之前的尴尬,但随即抬头孩子气地一笑,“我们来泉州确有要事,但求见无门,只好冒认先生亲眷,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凌未风、甚至刘国轩仿佛也没有想到事态会演变到这样的程度,两个人就面面相窥地看着陈永华走上前去,挽起了陈家洛的手。
“知道是秋山公子和凌大侠两位来访,我与观光倒履相迎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闭门不见!”陈永华殷切地说着,又向凌未风投来一个热忱的目光,跟方才淡然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刘国轩顿时也醒悟过来,哈哈一笑。
“原来秋山公子自报家门,是来试咱们台湾人的!要不是复甫你在,我还真当了土包子了!”
陈家洛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陈永华立刻会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秋山公子助回疆部族抵抗蒙古侵掠,和昔日的杨云骢大侠齐名。这两年探平西王府、收服李定国旧部、只身入平凉迫王辅臣反清,干的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偏偏还报的是真实名姓。如果我们还懵懂不察,真不如退回岛上种地算了!”
凌未风没有想到,这位偏安海外的智者对中原的人与事都了如指掌,而且对陈家洛又如此推崇,突然觉得心里无比高兴。就连当年自己第一次被人叫着“天山神芒凌大侠”围在当中、争先恐后要拉到家里做客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陈家洛精心设计的进泉州城、求见台湾郑军将领的方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获得了最理想的结局。一连几天,他们都与陈永华和刘国轩在一起讨论着义军进攻的方向和策略。虽然在郑军强力的攻势下,耿精忠不得不收起之前对台湾“兵不满万、船不满百”的轻视,但郑氏与三藩的联盟也因此破裂,必须各自为战。在这种时候收到西北联军释来的结盟之意,自然是郑军极其乐于接受的。而辞去留守台湾的职务、直奔大陆作背水一战的陈永华,更是对陈家洛之前的一系列行动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在商定了彼此的进军计划之后,仍然频频与他约谈。而这样的约谈,往往都在刘国轩派人请凌未风前去切磋武功的同一时间。
“复甫先生,我们在这里叨扰日久,也该告辞了。”对陈永华的意图有所察觉的陈家洛直接提出了这个要求。但陈永华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对晚辈那样亲切随便。
“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陈永华的语气也十分轻松,不会给人的心头带来一点沉重,“我认识几位名医,就住在台湾乡间,我可以派人送你去看一看。”
“先生的好意,我十分感激。”陈家洛平静地摇了摇头,“但现在不是我去台湾的时候。”
“嗯?那你——”
陈家洛微笑着:“我们还有要做的事。”
“‘我们’……”陈永华也笑起来,带着会意的神情,却突然转开了话题,“秋山公子和凌大侠是——盟兄弟?”
陈家洛下意识地摇头否认,正要开口的时候,一下子想到这个称呼某种特殊的含义,脸上顿时涨得通红,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们……是……不是……”
“我明白了。”陈永华伸出手,温和地覆在他手背上,像个安慰,“这事……也没什么,放心,我不是口敞的人。”
“多谢先生了。”陈家洛吐出一口气,压下局促不安的心情,却转而一笑,“晚辈品行有亏,恐怕让先生失望了。”
陈永华愣了一下,随即也笑出声来:“你怎么用这个理由来堵我?先不说这是你私事,旁人本来就无权过问,就算你真的私德不谨,如今正是问鼎天下的时候,任凭哪家势力也要唯才是举,怎么会因此将公子拒之门外!”
“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况且——”陈家洛并无焦距的双眼突然闪了闪,“我以为先生是台湾孔明,谁知先生竟想做曹公?”
陈永华并没有想到这个温和沉静、又双目失明的年轻人如此敏锐,只从自己随口说出的“唯才是举”四字,就点破了潜藏在自己心底、连想都不敢想一下的野心。沉吟了半天,终于长长叹了一声:“我受郑氏知遇之恩,挟主自重的事决不会做,但……‘大丈夫在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方今天下如此,我不能韬光养晦以保自身。公子若以苍生为念,是否可以相助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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