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林楠伸了个懒腰,淡笑一声道:“肯为国舍身的,从来都只是三殿下您罢了……林某么,若有一天真的肯豁出性命去做什么,只能是为了臣自己,为了亲人,为了嗯……身边的人,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民生民计的大事业。”
斜睨了李资一眼,笑道:“看透学生自私自利的小人本色,三殿下是不是很失望?”
林楠神色看着轻松,心中却有些不安,他的话里,多多少少带了几分试探。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一心想要为大昌、为百姓做点什么的,从江南案到河工事,从他的一言一行,林楠都能感觉的到。
但是林楠自己,他很清楚,自己或许不是什么坏人,不会去作恶,也不会对发生在身边的恶行麻木的视而不见,但是若要他舍己为人、伸张正义,要他一生一世只为国为民而活,他做不到。
即使是这次献策以图变革盐政,虽有对此间百姓的怜悯,可更多却是因为李资,他记得李资曾说过,将瓷砖之法交给工部,就是为了能为朝廷多挣些银子,等国库丰盈了,不再过分依赖于盐稅,或许就有机会改了盐政,让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他和李资虽是志趣全然不同的两个人,但他尊重李资,不反对也不反感他去做这些事,甚至也愿意帮他达成心愿,但是,李资是不是也同样能尊重他容忍他?会不会在了解他的本质之后,将他这么个自私自利的小人,当成了眼睛里容不下的那颗沙子,疏远甚至反感?
林楠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目光散漫的落在窗外,耳中却听见李资长长的吁了口气。
林楠诧异的回头,便见李资放松了身体靠在车厢上,语气颇为懊恼:“早知如此,我就不必日夜兼程的跑回来了!马都跑死了两匹……青鹰都陪了我半年了,被活活累死扔在了半道儿上……昨儿晚上到了也不敢直接去找你,林大人他上次……”
李资到底没敢把林如海的坏话说完,慢慢歪过来,靠在林楠肩头,闭上眼,“让我眯一会,困死了。”
林楠皱眉:这算是什么鬼反应?
却又听见黯哑低沉的声音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不管为了什么,都别豁出性命去……”
末了又低声模糊的嘟囔了一句:“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肩头传来的份量渐渐沉重,那人的鼻息落在身上,有点痒,有点烫,有点醉人,于是林楠也闭上眼,靠在车壁上,静静的倾听身侧悠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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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楠到达工部,辛苦为几人讲解图纸的时候,号称要商议盐政的李熙,正在杏林的一个凉亭中为林如海斟酒:“杏林的景致,也就这时候还能看,等杏花谢了,叶子长出来,四下的虫子也都钻出来了,别说赏景了,连打这儿路过都难受的很。”
又叹道:“朕记得你爱吃白杏,特意令人种了几棵,早几年也挂果了,只可惜这玩意儿太不经放,几天就坏了,半生的摘下来又酸的很,竟一直没能让你吃上……”
虽然知道江南什么都有,虽然知道这个人总不会委屈自己,日子定然过得比自己还舒坦,可就是觉得像亏待了他似得。
林如海端起酒杯嗅了一口,心不在焉道:“难为陛下还记得……嗯,真是好酒,陛下几颗不值钱的杏子倒惦记着,却忘了臣最好美酒,宫里什么好酒都有,也没见陛下给臣送几坛去……”
李熙冷哼道:“送去给你招待那些个狐朋狗友吗?江南好酒不少,怎的没见你给朕送一坛两坛?”
林如海正细细品酒,闻言瞥了他一眼,道:“江南地方上每年不知道上供多少佳酿,还不够陛下喝的吗?臣在江南是管盐的,总不能贡上几筐上好海盐给陛下品尝吧?”
李熙又好气又好笑,咬牙道:“多少年不见,还是这副臭脾气,哪里都不肯让人,真真是……”
李熙话没有说全,林如海笑笑不语。
这虽是他的真性情,但十多年的官场沉浮,他岂能还学不会压抑自己的性情,以面具示人?只是眼前这个人,你若对他恭敬了,他当你还在与他赌气,摆出一副苦情幽怨的模样来令人厌烦;你若对他顺服些,他又得寸进尺的今儿看戏明儿听曲的烦人,倒不如就将少年时的任性拿出来,还能得个清净。
却听李熙忽然叹了口气,起身慎重的给他作了个揖,道:“楠儿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林如海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陛下是想让臣给您跪下磕头吗?”他虽能让李熙给他倒酒,但又怎能让李熙给他行礼?到底是一国之君……
李熙苦笑着直起身子,给林如海重又斟满,才缓缓坐下,道:“我知道你不想提及此事,但我更不愿让它成为永远横在我们之间的一根刺。”
顿了顿,见林如海低头不语,只得自己说下去,道:“蔡氏是我的妻妾,蔡航是我的妻族,他们对楠儿和玉儿下手,仗的是我的势……我知道你的脾气,若不是因为是我,你早已将我当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岂能还在这里陪我喝酒。”
林如海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臣还坐在这里陪陛下喝酒,并非是因为当年那个同臣相交莫逆的人,而是因为——您是陛下?”
李熙苦笑,道:“如海,朕不是傻子,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或许有,但是人人争抢的天大的馅饼,绝不会无缘无故的砸在一个毫无准备的人头上……当年的事,朕虽不是全然清楚,但七八分总是知道的。当年我是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可你也并非坦荡无私,这些旧事,我们无需再计较。但你的本事,我却是知道的,当年你既然敢布天大的棋局来影响皇位更替,想必也不会在乎与一个皇帝为敌……”
林如海苦笑道:“陛下实在太高看臣了。”
李熙长叹一声,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我想跟你说清楚。”
豁然站起来,道:“我可以指天立誓,当初我全然不知蔡氏与楠儿及黛玉的事有关,若是知道,我绝不会允许他们多活一刻!”
顿了顿又道:“后来我得知此事的时候,你正在来京的路上,是我一时糊涂,想拿处置蔡氏来讨你欢心,却全然忘了,这件事原就是因我而起——你若不是替我把着盐税,也不至于让他们记恨,他们若不是仗着我的势,又如何害的了楠儿他们?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林如海低着头,暗暗叹气,当年的事儿,到底还是被他知道了,好在已经过了十几年,一笔抹过,可是这次栽赃陷害皇后的事儿,他仗着李熙对皇后没什么感情,对蔡航也早有不满,是以做的也不算隐蔽,想着反正以李熙的性格,既是不在乎的人,且又罪有应得,便不会怎么在意,就算被揭穿了,他抵死不认就没事儿……
可是他千算万算,又忘了将这个人的感受也算进去。当年的事,让这人以为是自己背信弃义辜负了他,内疚了十多年,好在有小兔崽子那几首诗词,让这人以为自己过得不好,才在得知真相之后也肯一笔勾销,这次若再让他内疚上几年才发现真相的话……记得这人发起脾气来,也怪吓人的……
于是主动替李熙满上一杯,苦笑道:“往事已矣,楠儿和玉儿都平安无事,恶人业已伏诛,臣都已经不再纠结此事,陛下又何必耿耿于怀?喝了这杯酒,日后休要再提。”
李熙大喜,和他对饮:“日后再不提此事!”
心情一时大好,和林如海闲聊对饮,又想起一事,道:“听说如海最近家中客似云来,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烂了?”
林如海一提起此事就头大如斗,叹道:“那小子中了状元,玉儿也将及笄,偏偏这等事,臣委实是……算了,不提了!”
这个时代流行榜下捉婿,便是一品大员有时也会为自己的女儿抓一个进士回家。如此风气,非是因为爱才之心,而是因为在大昌,爵位可以继承,官位不能,尤其是文官,除非是陛下殊恩,否则必须经过科举以正途入仕。
是以在朝的大臣,即使是权倾朝野,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子孙就一定能平安富贵——便是靠着自己的余威能风光一时,等自己老了、退了、没了呢?所以抓一个进士回家,趁着手里还有些权利的时候,扶持起来作为日后的依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林楠本身是状元,就已经是人们眼中的香饽饽了,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做一品大员的老爹?再说了,他们家遗传基因那个好啊……如此情景之下,林家若是不被媒人踏破门槛才叫奇怪。
还有黛玉也是,她爹她哥她家的基因且不提,玉芙园已经修的七七八八,只等天气转暖就开始运营,京城但凡有点份量的世家或官宦,几乎都缴了年费,黛玉身为园主,其重要性可想而知……把她娶回家,就等于将玉芙园娶回家,就等于一下子拥有了偌大的人脉——怎么能不抢破头?
见林如海苦恼的模样,李熙笑道:“那小子的事也就算了,黛玉嘛,我倒有个想法……”
林如海现在几乎是看见稻草就抓,而且知道面前这人还是比较靠谱的,顿时精神了些,道:“陛下请讲。”
李熙道:“玉儿眼下的情形,要将她嫁给权贵之家,是万分不妥的,想必如海的目标,应该是清贵的书香门第,或者是低阶的武官,只是前者一般规矩大,后者又未必能给玉儿一个安稳的生活……”
林如海点头叹气,若非如此,他何必纠结这么久……
李熙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你看,朕的老五……怎么样?”
林如海皱眉,将黛玉嫁给皇子?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嫁入皇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熙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不情愿,凑近了些,道:“你当初想将黛玉嫁给贾家那个衔玉的小子,不就是因为他没出息,脾气又好吗?若论没出息,还有谁能比朕的老五更没出息?论脾气,最知情识趣不过!论安稳,就更别提了,天底下还有谁能比他更安稳?”
见林如海神色微动,又再接再厉道:“就凭了玉儿手中的园子,放在哪个贵胄手里都不合适,但朕的老五就不同了,一个闲散王爷,无权无势,身份又高……虽说是终身不能出京,但玉儿一个女儿家,凭她嫁给谁,也别想五湖四海的到处跑是不是,能有个安安稳稳陪在家的良人,岂不是最好?”
一时心有所感,叹了口气,道:“朕那几个儿子,朕也是了解一些的,他们想过的日子,朕能给的也尽量给……老二老四心怀大志,朕便给机会让他们试试,老三想踏踏实实做点儿事,朕便让他去做,老六桀骜不驯,最是受不得拘束,朕便放他飞……至于老五,朕的皇子里面,他算是顶顶聪明的一个,所以他想要的,也最简单。当然,朕也不是没有私心,到底是朕的儿子,便是没有野心,朕也不想他日后给人欺负了去,那园子放在他手里,黛玉省了心不说,老五说的话也有人听,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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