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拨——凭他也配?
颜逸这一揖已经下去很久了,似乎林楠不搀扶、不原谅、不认同他的话,就永远不会起来,此刻,楼上楼下的人很多,楼里却安静的落针可闻,人们屏住呼吸看着二人,眼神错也不错的盯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节。谁也猜不到,下一瞬看见的,将会是世间另一段佳话,或是两位才子反目成仇的憾事。
当然,他们更愿意看到的是前者,只是这种心思,已经表明他们潜意识已经相信了颜逸的话……
在数十双眼睛的瞪视下,原懒懒靠在栏杆上的林楠,慢慢直起了身子,那张进门以来就懒散含笑的脸,一点点的变得凝重。
林楠依然没有搀扶颜逸,而是轻叹一声,道:“先前解元公说林某对你误会颇深,现在想来,这句话应该反过来说才是。”
“林某向来不爱解释什么,但却不愿诸位高才误会与我,还请各位能给林某一个自辩的机会……”
躬身一礼,不等众人回应,缓步走到桌案前,挥笔写下两行大字,林全上前取了,一桌一桌的亮给众人看看,而后将宣纸送到楼下。
林楠待人们的窃窃私语声慢慢停下,才朗声道:“颜解元说林某仗着天资,轻贱学问,这一点,林某不认!林某的这笔字,便是证据!”
其实这句话不用他说,在座的在看见林全拿过去的宣纸时,便已全然信了。
他在纸上写下的,是后世尽人皆知的一副对子:“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一副对联,让这些寒窗苦读数十载的学子们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若不是切身体会了治学之苦,又怎能写的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林楠所言的证据并不是这两句话,而是他的字……读书可以靠天分,写诗可以靠天分,而写字,需要天分,却不能靠天分!且不说他开创的新字体,隐隐有超越前人之像,只看他那份笔力,若非是日日不倦的苦练,便是有再高的天赋也是妄想。这份刻苦,起码这份花在写字上的刻苦,他们就远远不及。
试问读书刻苦至此之人,又怎会轻贱学问?轻贱学问,岂不就是轻贱他自己?
见众人皆默默点头,林楠继续道:“颜解元说林某会作诗而不做,故意戏弄诸位,这一点……林某也不认!林某的诗,便是证据!”
将方才有人录下后交给林全的诗稿捧在手上:“敢问诸君,这里面可有一句不是用心之做?可有一句是敷衍戏弄之语?”
还不等楼上之人有所反应,楼下便有人高声呼道:“若有人肯用这等诗词来戏弄与我,再被戏弄一百次我也心甘情愿啊!林郎林郎!快来戏弄我吧!”
林楠满头黑线,这么严肃的场景,谁在乱入呢!目光向楼下一扫,顿时吓了一跳,这一堆黑压压的人头从哪来的,什么时候楼里来了这么多人,还一声不吭的,想吓死人吗?
见林楠看了过来,楼下顿时沸腾起来:“林郎林郎,来戏弄我吧!戏弄我吧!”
“戏弄我戏弄我!”
“我!我!”
“……”
那些人并不是读书人,他们是直肠子,颜逸那些文绉绉的话,他们不懂,也不在乎,他们只知道,林郎戏很好玩,林郎的“三字经”自家小孩都会背,林郎泥修的大道平整又坚固,以后下雨不会再踩一脚泥,而且,林郎生的比小姑娘都漂亮……所以他们喜欢林郎,如此而已。
林楠心中微暖,他自问从未为这些人做些什么,可是这种时候,他们却毫无理由的站在他这一边,让他甚是感动。
林楠抱拳为礼,那些人也知道此刻不是凑热闹的时候,很快便安静下来,二楼的一位中年儒生站起来,道:“在下司鸿海,乃昌京解元。在座的各位多是举子,旁的不说,诗的好坏,是可以品的出来的——林郎的诗,情真意切,首首都是精品,非用心揣摩不能得,想必各位都不会有异议吧?”
众人点头。
司鸿海对林郎一抱拳,道:“林郎的诗,既是真情流露,又何来戏弄之嫌?先前司某对林郎亦心怀疑虑,是司某的不是,还望林郎海涵!”
林楠苦笑道:“不敢,司兄能在此刻为小弟说话,小弟已感激不尽。”
司鸿海点点头,坐下。
林楠环顾四下,道:“林某从未说过自己不会做限韵诗,可是林某的确不善、不喜、不愿写限韵诗!林某素爱诗词凝练之美、韵律之美,情之所至,亦愿寄情于诗词。但正因为林某喜欢,林某才希望能肆意挥洒,直抒胸臆,而不是让别人告诉我,你必须用什么韵,甚至用哪几个字,那不是我的诗!我不愿为!”
“天下读书人会诗之时,多爱限韵来增加难度,提升乐趣,此乃雅事乐事,可是人各有好,林某既然不喜此道,不能以此为乐,奈何颜解元以毁誉相胁……便是如此,林某也不愿胡乱杜撰一首来敷衍各位,这才有了这八首咏梅诗,若是因此惹得诸位误会,是林某的不是。”
说实话,林楠的解释相当牵强,可是他有个最大的优势,就是那几首诗足够好,太足够了。
正当众人忍不住点头认可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林郎你说你不愿写限韵之诗,可是据我所知,每年会试试题的诗词一项,皆是限韵的……林郎不会告诉我们,你连会试的诗也不愿写吧?或者说,你刚刚的话根本就是在巧言狡辩?”
林楠瞥了眼脸色依旧苍白的程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了颜逸的身边,而颜逸,也不知何时直起了身子,冷冷的看向他,不用人说,林楠也知道这番话是颜逸教的。
这话问的在座的人都觉得没甚意思,那可是会试啊,关系着一世的前程,自然要全力以赴。而这里说白了只是一些书生闲来消遣的,不喜欢自然可以不写,这有什么可比性?
只是林楠若当真这样说,方才的诸多解释,就都成了无力的借口。但是若回答不愿写朝廷会试中的限韵诗——是前程不想要了?还是脑袋不想要了?
林楠看了眼面范得色的程颢,淡淡道:“会试乃朝廷选材之举,林某既然有意鱼跃龙门,自然要全力以赴……”
程颢唇角露出不屑的笑容:果然是这些说辞,一点新意也没有,正要反唇相讥,只听林楠道:“不过……”
程颢挑眉:“不过什么?”
林楠嗤笑一声,问道:“你写一首诗要多长时间?我写一首诗要多长时间?”
程颢顿时一噎。
林楠淡淡道:“平水韵一共也才十三元,我有足足两天两夜的时间,你说我可以写多少诗出来?”
爷我写诗快,爷就写一堆诗出来慢慢挑,总能挑出和韵的,你拿爷怎么着吧?
程颢颤抖着唇,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这、这……这也太不讲理了,蛮不讲理啊这……这什么逻辑这……哪有这样的……蛮不讲理……蛮不讲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程颢心里的念头毫无逻辑的乱闪,直到最后出现“有辱斯文”这个万能用语时,才安定下来……
颜逸的反应却比他要快的多,早已在此躬身,苦笑道:“如此,倒是我妄作小人了……”
错认的可真快,腰也弯的真勤……林楠淡淡道:“好说,只要颜解元不要总是对林某存了偏见就好……”
颜逸苦笑道:“非是颜某对林郎心存偏见,只是一路上所见所闻,才让颜某……”
“林郎向来深居简出,可能还不知道,自冰嬉出世之后,天下百姓不知多少人痴迷成瘾,荒废正业,京城百姓赌球成风,有的甚至倾家荡产……春日雪化之时,更有许多人因不肯上岸,跌入雪洞之中活活冻溺而死……”叹了口气又道:“后又听闻,水泥、瓷砖等物皆是林郎所创,为富人华堂添彩,枉费人力!前者引人入歧途,后者更是持匠人贱业,不少人甚至说林郎你以此邀宠媚上,伺机敛财……”
颜逸沉痛道:“这才让颜某不得不怀疑,林郎同我等,是否是同道之人……”
还没完了是吧?
林楠淡淡道:“冰嬉之事,林某从不以其为恶事。这世间,有人喜游山,有人喜玩水,有人爱跑马,然每年落崖、溺水、坠马者何其众也,难道是山水马匹之祸?林某素喜冰嬉,冬日满目苍白,酷寒浸骨,去冰湖之上滑一圈,仿佛飞翔与天际,身心皆醉,寒意俱消,烦闷亦灰飞烟灭,何乐而不为?只是人各有志,颜解元硬要将人性之恶也加诸其上,林某也无话可说。”
顿了顿,又道:“颜解元先前问林某,当学问是什么。林某只知,学问就是学问,但林某还知道,学当以致用,何以用之?穷者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
“林某不敢说兼济天下,但也想要造福一方。”林楠负手道:“说我为富人华堂添彩,我认,说我借机敛财,我也认!”
顿了顿,等周围议论声渐起时,才又开口,道:“诸位应该知道,往日休整街道,均要附近居民和商家缴税纳捐,但门口这条水泥大道,甚至全京城新修的路,却没有问百姓要一文钱……颜解元可知钱从何而来?”
颜逸皱眉,不知林楠所言何意。
只听林楠淡淡道:“我林楠是为富人华堂添彩,可林某每添彩一处,所得银两足可修两条街道……将全京城的路修了一次,也只花去了这些银两的十之一二,颜解元可又知道别的钱去了何处?”
不等颜逸回答,司鸿海起身,沉声道:“此事,我知道,不仅我知道,京城百姓大多都知道——那些钱,被三殿下带去了修河堤!”
闻言,众皆哗然。
这些事,在朝廷、在京城都算不了什么密事,但这些外地来的学子却还是首次得知,一时间议论纷纷,颜逸更是又惊又怒,任凭他再机敏,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知道此言一出,今天的事,就已经一败涂地……谁又能想到,他用来攻击对方的所谓把柄,正是对方最为坚不可摧的位置……
只听林楠言语铿锵:“我林楠是伺机敛财,可是敛来的财,不是我林楠的,是朝廷的!我林楠是操持贱业,但只要有益于国家,有益与朝廷,有益于百姓,操持贱业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