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此事并非如此。”北静王轻声叹气,朝对面那人伸手,“莫要胡闹,过来。”
宝玉阖上眼帘,将那一抹黯然心伤狠狠埋藏心底。
到如今,他还在摆着王爷的架子。这就是他所说的“如寻常百姓共勉情爱”吗?
澹然哀伤滑过心湖,击起千层波澜,击垮了宝玉长久以来佯装的镇定与自欺。胸臆间笼着一团挥散不去的浓雾,身体发软的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能渐渐后退靠在了小桥的栏杆上。
宝玉落寞悲伤的神情倒映在北静王眼底,令他心底蔓延开一股前所未有的心疼。刚开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宝玉已然撇过头不愿听他多言。
“什么‘共勉情爱’,不过是皇族贵胄间的顽笑。”宝玉嗤之以鼻,眼底闪烁着冷冷的讥讽,“你既和东平郡王那般好了,又何必来招惹我。那日在这儿,他也是这样碰你,你只说你睡了不知道,难道今天竟是梦游来着?”
北静王闻言大惊,忙问宝玉究竟发生过何事,却换来他的摇头嗤笑。
“有什么,去问东平郡王。”宝玉抬眼直视北静王,目色平静,心仿佛被利刃狠狠凌迟一般,疼痛携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嗓子眼宛如堵了什么东西般哽咽着、挣扎着,无法冲破而出。
“你是北静郡王,你从未忘记过你的身份,在我面前亦然。”宝玉道,“你虽口中说要共勉情爱,但你对我所做种种,无不显示了你王爷的尊贵与不可逾越。我弄不懂你了。是你先来招惹我,让我陷入这种怪圈,再来若即若离玩着感情游戏。当初你就不该对我说那话,不该留我在王府过夜。否则今日我已心仪某个女子,将来和她秦晋之好也不无可能。”
“宝玉,”北静王心痛难忍,从未想过,自己不经意的行动言语会给对方带来这般痛苦压力。看着宝玉如此抵抗自己的靠近,一阵拧搅般的疼痛没来由的占据了他整个心身。
宝玉嘴角抿开一抹苦涩的浅笑,抱了最后一丝希望问着北静王,“我只问你,方才东平郡王是不是抱着你?”
北静王喉头顿时宛如被梗住一般,双唇轻启,却无法言语。
宝玉心霎时凉了半截,窒息瞬间从胸肺间扩散,痛苦刺伤了他的眼睛。轻轻闭上双眼,将那晦涩与失望隐在眼底。
“罢了。”宝玉转身,微转回头看了一眼北静王。与此同时,东平郡王也随之赶了过来,就站在北静王的身后不远处。
“你我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勉强扯上交集,也只是徒增痛苦。”宝玉收回目光,弯唇轻笑,眼底溢着自嘲与讥讽,“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无论方才究竟是何种原末,你也不该……”
宝玉刚迈开步子,北静王一步上前唤道,“宝玉。”
宝玉脚下一顿,静默片刻后低声道,“不要跟过来……否则我会揍你。”语落,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北静王站在原地目送着宝玉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一股酸楚的气陡地上窜,烧蚀着喉咙。
东平郡王在北静王身后静静站了许久,只到感觉前面那人仿佛入定般毫无动静,这才走上前问道,“为何不解释?”
北静王无声长叹。“亭子里那事,本王不想再追究。今日,却是你造次了。无论郡王心中如何作想,也不该将这主意打到本王身上来。”北静王敛了神色,认真道,“郡王,请回。”
东平郡王几步走到北静王身前,沉静地看了他半晌,“水溶,你当真这般……”
“郡王!”
北静王冷声打断东平郡王的话,略微深沉的眸子里带着冰冷的愠怒,“本王方才便已与你说得那般明白,你仍执着不放,才令宝玉误会。倘若郡王还念及朝臣之谊,请速离去。日后断莫再提。”
东平郡王脸色沉了下来,还想再说什么,北静王只蹙了眉头冷着脸站在一旁,也不愿多言。东平郡王无法,只得暂且离开。
这厢宝玉从北静王府出来后,骑了马一路往城外狂奔而去,也不知跑了有多久,只感觉着风从脸庞刮过,路两边的景致飞速往后掠去,眼前一面镜湖拦住了去路,这才从马背上狼狈跌落在地,靠着树干大口喘气。
累到极致的心在顷刻间放松,宝玉整个身子倚靠着大树仰头看向上空茂盛的枝叶,心底突然有种想要放肆大笑的冲动。
这算什么?贵族游戏……太可笑了!
宝玉不由得笑了起来。偏偏还有我这样的傻瓜,相信他……
满含嘲讽与痛苦的笑声飘入空中,来回悬宕久久不曾散去。
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宝玉的手紧紧握拳,在心中强制般告诉自己。
一切,都还来得及。我没有……幸好没有陷得太深……
骤地一下起身,宝玉随手抓了块石头狠狠掷入湖里。平静的湖水被激起无数水珠,在阳光下盈耀着绚丽的彩光打落湖面,荡漾起层层波澜。
“幸好,什么幸好。”宝玉怒至极致,只想用力而狠狠的砸个什么东西来发泄他心中的烦躁。“去他的‘幸好’,早就已经没有‘幸好’。水溶你这个混蛋,刚才真不应该就这么便宜了你,怎么也要揍你两拳才能泄愤。”
话音刚落,只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闷笑声。宝玉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飘逸俊美的男子正靠在旁边一棵树下勾唇笑着。
“有什么可笑的。”宝玉瞪了他一眼,又见他身着锦衣华服,想来也是富家公子,心中更觉恼怒,牵了马缰就往前走去。
那公子跟着宝玉身后走来,笑道,“我认得你。你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宝玉停步回头,将那公子来回打量了一番,才问,“你是?”
那公子朝宝玉掬身作了一揖,深褐色的眼眸里蕴含着暖暖笑意,“小生,柳湘莲。”
宝玉微微点头算是回应,见柳湘莲仍笑意满满的望着自己,便问,“你是唱戏的小生?和蒋玉菡一处的?”
柳湘莲嘴角笑意扩大,细长的眼睛里闪耀着点点华光,“不过是平日里闹着好顽,串演一些生旦戏文罢了。”
宝玉本就心情烦闷,又听柳湘莲说什么“闹着好顽”,不觉触中了他的心思,当下眉头一蹙,嫌恶的撇了头道,“我和你不熟,没事请吧!”
柳湘莲倒也不觉生气,只管笑着看着眼前那人,又见他面带愠怒,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因恼怒而愈发明亮粲然,当下心中一动,笑道,“听你方才那话,莫不是和……知己闹了矛盾,所以才这般气恼。”
就宝玉方才口中所道出的那个名字,柳湘莲多少也猜出了他与北静王之间的七八分。想着平日里听薛蟠、蒋玉菡等人提及,贾府的宝二爷如何纯善剔透,却不想仍逃不开这风月情关。
宝玉此刻也无心思与他顽笑,牵了马转身正要迈步,柳湘莲道,“你若心情不好,不如同我去转上一圈,必能大为好转。”
宝玉回头瞟了他一眼,下意识反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柳湘莲笑道,“你若喜欢戏文,我便带你去琪官那里唱上一曲。若是不喜爱,自有更好的去处。”
宝玉一听唱戏便觉头大,忙摆了手道,“唱曲就免了。若你真有别的什么好玩意儿,倒可以听听。”
柳湘莲想了想,道,“也不知你喜爱什么。罢了,你且随我来。”
柳湘莲食指置于唇边吹出一记长鸣,一起枣红骏马从远处奔了过来。宝玉不免暗觉惊奇。
以前在电视里看,那些人拿着叶子、短笛吹一声马就自动跑来,不想原来真有此事。
柳湘莲上马,见宝玉还站在原地只顾望着自己出神,朗声笑道,“快些回神,同我一道去。”
宝玉上马坐定,随同柳湘莲一同策马往郊外奔去。
约莫行了十来里路,柳湘莲在一处独立的院落前下马,等宝玉走近后接过马缰一同扔给一旁等候的小子,笑着进屋道,“这儿是我的一处宅院。平日闲来无事便在此耍抢舞剑一番,也是快哉。”
命人制了些酒菜出来,柳湘莲进去换了一套戎装,出来时手持一杆长枪,笑道,“瞧我给你耍一段。”
宝玉在一旁坐下,少时小子们摆了桌椅果盘请宝玉入坐,宝玉摇手道,“就这儿挺好,你们忙去吧!”
柳湘莲手托长枪凌空划过,宝玉拍手叫好,只见他身形舞动间将长枪换成两把长剑,又耍了一套招式后才停下,接过小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水笑问,“如何?”
宝玉自然称好。问他何处学来的这些,可能防身不能?
柳湘莲一一答了,说是平日里爱好串些生旦戏文,又加上常日走南闯北,便留下了这一身的好本事。
宝玉闻言不住惊叹,又道,“只可惜我不会这些,不如当真要和你出去走走。”
柳湘莲大笑,伸手拍了他的肩头道,“这有何难。你若喜欢,我只管教你。过两日我便要出去一趟,往南方采办些东西,等回来,还要再教你的。”
宝玉本就是个直性子,见柳湘莲虽生得这般貌美,性情却如冯紫英一般豁达爽朗,又听说认识蒋玉菡、柳长袀等人,当下将他视为知己,道,“你要去几日?只可惜我不得脱身,不然也要随你一同出去走走。”
柳湘莲笑道,“我这儿倒是方便,就怕你家中不同意。”
宝玉勉强笑了笑,道,“此事也是难办。如今我和北静王一处学习,走不得。再者老太太也不肯放人。”
柳湘莲在心中稍作思忖,道,“我倒有个主意。前儿听说薛大爷过两日也要出金陵,你只管请了他去游说,只说要一同出去见见世面,再让府上多派几个小子跟着。先打探了老太太口气再做定夺。”
宝玉点头道,“此事还得等我细细斟酌。老太太那儿只怕不易过去。”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柳湘莲亲自将宝玉送到了宁荣街,看着他离去才回返。
宝玉原想着,若柳长袀和林瑾容能多等一日,自己与他们一同去苏州,老太太必然放行。如今他们已经离开,正巧遇上柳湘莲这么一位豁达君子,又差人去蒋玉菡处仔细打听,得知柳湘莲虽平日喜爱喜串演生旦风月戏文,时常眠花宿柳,吹笛弹筝,但本性善良爽直,不失为一知己好友,遂也放下心来与他交好。
这日,宝玉刚沐浴更衣,晴雯掀了帘子进来道,“北静王打发人来请你过府。另外,”一顿,又道,“还有一处轿子也是来接你的。没说明去处,只说让你看了这个,你就明白了。”说完,将一信笺递了过来。
宝玉接过拆开一看,白纸中间盖着一枚印鉴,内里印着两个鲜红大字:永颐。
永颐约见增佩玉
宝玉让晴雯打发北静王的轿子回去,心中虽十万个不愿去见永颐,但想到他那句“日后朕的旨意,不想再听你推脱”一言,只得乘了轿子去了。
轿子稳稳抬到南门郊外停下,一侍卫上前打起帘子,宝玉下轿,见永颐身着一袭绛紫色锦袍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微风过处,缭起他发冠下的两根长纱带轻悠飘动。
宝玉上前,正欲行跪拜之礼,永颐的声音已从前方传来。“免了。既不在宫中,何必多礼。”
宝玉谢恩起身,向永颐作了一揖后退到旁边站定。等了片刻,见永颐久久不曾回头,也并无只言片语,不禁心中疑惑,问道,“皇上可有心事?”
永颐这才缓缓转身看着宝玉扬唇轻笑,俊朗的脸上溢满温柔。比起不日前在宫中那冷冽青凛的神情,倒是好上百倍。
“怎么,朕表现得这般明显?”永颐朝宝玉点头示意,命他与自己一同沿着小河往前漫步。身后,数十名侍卫在两米以外的地方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