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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点39分32秒。

　　沙加睁开眼睛。

　　眼球花了几秒钟时间来适应光线，然后，周围的事物清晰起来。这是一间缺乏陈设的房间，不大，光线昏暗，像是谁家的卧室。

　　“723号冬眠者沙加，您正处于苏醒后的恢复期，请保持静卧，不要走动。”

　　这是谁的声音？这是什么地方？冬眠者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想，他就被天花板上出现的映像吸引了：湛蓝的晴空万里，柔软的云朵缓缓飘荡，几只小鸟在天上嬉戏，甚至可以听到它们雀跃的欢叫……这三维影像太逼真了，让他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天花板是一面巨大的玻璃窗，而那画面则是窗外真实的风景。

　　太神奇了。

　　他本能地想要移动身体，却不知为什么使不上力气，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这时候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只有大脑，他开始努力回忆：引发装置启动，雪山开始融化！大地变成一片汪洋……他被悬在半空，可怕的狂风将他推来搡去，那呼啸声像无数厉鬼在耳边尖叫！后来绳索卷入了螺旋桨，飞机开始急速下坠……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使劲扯开绳索，失重感和怒风将他瞬间拉向冰冷的深渊……那种无力和恐惧感直至此刻还像蚕丝一样紧紧缠在心头，他难过地闭上眼睛……忽然，一股强大的冲动让他全身一振——穆在哪儿？！他想起那个陌生的声音——723号冬眠者沙加，难道……

　　他竭尽全力想要坐起来，他要出去！他要抓住第一个碰到的人问DEVIL是不是被消灭了，问他的穆在哪儿。

　　“沙加上尉，请不要尝试运动，您刚刚自冬眠中苏醒，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刚刚那个陌生的女声再次响起，这回竟透出几分担忧。沙加注意到她的发音有些奇怪，混合了少许陌生音节，但基本可以明白大意。他不确定那个声音究竟是真人还是机器发出的，但显然来自智慧体，因为它居然可以读懂他的意图，并进行适当的反馈和诱导，“激烈的运动对您没好处，上尉先生。请您放松点儿。”

　　“你是……谁？”沙加说出了苏醒之后的第一句话，他发现自己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急需一杯水来润滑喉咙。

　　“我是神经计算机第917392号终端，泰雅。我会帮您完成苏醒阶段的所有步骤。先来看看您的朋友们给您留下的录像片断吧，这会对您很有帮助。”

　　沙加刚想再次发问，天花板上出现的熟悉面孔让他不禁睁大了眼睛。

　　“上尉，是我。艾欧利亚。”年轻中尉的身影呈现出来，如真人一般大小，三维画面将他整个人身上的每一寸细节完整地记录下来，好似他此刻真的站在他对面，正亲切地向他打着招呼。

　　“他们说这段录像将在你苏醒时播放，我不知道这会是在多少年以后……听说你出事了大家都担心得要命！几个女孩子连续好几天红着眼睛看云图……”艾欧利亚闷闷地说着，脸上表情有些僵硬，忽然他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请原谅，我不该说这个……不管怎样，当你看到这段录像的时候，我相信，上尉你已经可以像健康人一样快乐地生活下去了。”

　　看来我伤得不轻啊……沙加在心里苦笑，害大家担心了。

　　“上尉，凤凰计划成功了！利用逆向抽离效应消灭DEVIL真是太妙了！风暴最终止步于33区，阳光破茧而出！人们在雪地上跳舞，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起来……联合政府和军部通过媒体向公众致歉，表示今后会逐步削减各类核武器数量，并大力发展生态环保事业。这真是太好了！现在我已接替了你的工作，每一天在工作间里都干劲十足！上尉，你知道么，我现在正和穆中尉合作研发跨区域空气净化循环系统，这和以前那些帮低纬度行政区屏蔽射线和有害颗粒的强制循环系统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全新的概念！虽然还有许多细节问题没有解决，但非常值得期待……”中尉的脸上终于露出像阳光一样的灿烂的笑，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仿佛找到了可以用一生来完成的事业。如果可以，沙加真想伸出手用力拍一拍年轻中尉的肩膀，将满腔的鼓励和赞许全部传递出去。

　　“上尉，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去未来世界看看我的净化系统是不是派上了用场吧。还有……”年轻中尉微低下头，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加深了，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柔和的光环里，“我结婚了，和魔铃少尉……我们生活得很幸福……”噢，上帝啊，这个让人着急的小伙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沙加发现自己此刻竟激动得喉头发紧，真恨不得立刻冲到工作间给这个幸福的小子一个狠狠的拥抱！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是徒劳的。自己究竟冬眠了多久？艾欧里亚现在已经多少岁了？说不定已经当了爷爷，或者早已长眠于坟墓……

　　那么……他的穆呢？

　　幸福中尉的笑脸忽然消散了，沙加忍不住啊了一声，仿佛消散的是艾欧里亚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然而紧接着，又一个影像渐渐汇聚，一抹明丽的湖蓝色让他眼前一亮。

　　“沙加上尉，这是我第七次来看你了……工作人员每次都叫我留下一段录影，好在苏醒的时候播给你看，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请原谅……上尉，您是一个……一个让人不得不钦佩的人。您救了很多人的命，连同我的在内。如果可能，我希望可以在您苏醒后再次带上您和穆中尉，找个晴朗的上午，在空中俯瞰美丽的山峰、河流、稻田……一直飞到大海，您知道么，阳光撒在蔚蓝的大海上是最耀眼不过的了……谢谢您让我能够继续在天空中欣赏这动人的美景……上尉，愿你们可以得到幸福。”阿布罗迪中尉向他优雅地摆手告别，美丽的身影渐渐散去，沙加想不到这位与他相识不到半天的中尉在自己冬眠后竟然这么多次来看他，他在心里说：也谢谢你，阿布罗迪，在那样恶劣的天气下，要不是你，也许我们三人都逃不出那恐怖的旋风。

　　第三个人影缓缓浮现，熟悉的雕塑一般的轮廓，海蓝色长发已掺杂了几缕灰白。沙加怔怔地望着不再年轻的老友，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感受到时间之神的残忍。

　　“尽管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但我猜你还不至于认不出我吧？”撒加笑着问，眼角的皱纹随之清晰起来，“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坏消息的。昨天凌晨，史昂上校去世了，很突然，听说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

　　沙加感到胸口一阵隐痛，他想起最后一次与老上校见面，那是在阿尔忒密斯湖边的医院病房，两人紧赶慢赶终于把引发方案确定，史昂上校催促自己赶快出发，并动用所有关系将E-18和全部装备在第一时间准备妥当。若是没有他的全力支持，那么凤凰计划也许只能停留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从上大学时选修他的高能物理课开始，有时候沙加甚至会将他当做是自己的父亲，虽然严厉，但却觉得可以和他说任何事，他们把彼此的脾气摸得太透了……然而……想不到那次匆匆告别，竟成为两人最后的见面……

　　“凤凰计划成功后，政府开始逐渐重视生态环保事业。史昂上校出任环境部部长，在他的推动下，众多大型生态环保项目启动，包括海洋水循环、森林再生、跨区域空气净化等等，大都取得了不错的成效，真是非常了不起呢……”

　　“听说你进入冬眠我真有点不甘心，说实话，我可是很想到几个世纪后的未来世界去，亲眼目睹人类社会的全新面貌，体验各种难以想象的超级技术……不过，看起来是实现不了了。少了你这个对手我的自由搏击渐渐松懈下来，最近居然被一个年轻人占了上风，看来真是老了啊……不多说了，祝你们幸福。”

　　老友的影像哗地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的蓝天白云。沙加出神地盯着天花板，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上下翻腾，让他既开心又难过。

　　“苏醒过程完毕，感谢您的配合。请您暂时留在房间里，等候工作人员安排您的住处。”神经计算机第917392号终端泰雅的声音再次出现，“请问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它体贴地询问。

　　“是的。”强压下心中翻滚的思绪，沙加终于得以问出自己的最大疑惑：“可以告诉我现在是哪一年么？”

　　“当然。”泰雅优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天是公元新历19年2月1日。距离您进入冬眠的时间，也就是公元2127年7月3日，总共是793年5月零2天。”

作者有话要说：　　

 

　　☆、凤凰计划（十三）

 

　　（十三）

　　793年？！尽管已经做好心里准备，但乍一听到这个数字沙加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强烈的不真实感像看不见的空气一样将他团团围住，让他不知所措——那是将近八个世纪啊！如果从他进入冬眠的时间往回倒推793年，正是欧洲中世纪后期文艺复兴的萌芽阶段，人们还在使用原始的火来照明和烹饪食物，与瘟疫做着殊死抗争……沙加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如果说中世纪的生活是他根本难以想象的话，那么在现在的时间点上所呈现出来的社会形态也一样会让他瞠目结舌。

　　“泰雅，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叫穆，是我冬眠前的伴侣，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进入冬眠，现在在哪儿……”或者说，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后半句，沙加终究还是没有忍心问出口。

　　“冬眠者的个人信息是不能向别人泄露的。”泰雅的回答让沙加感到一阵失望，然而，仿佛是感知到这个人对眼前苏醒者的重要意义，第917392号终端开始默默地在自己的信息网中努力搜索：“不过，上尉先生，我可以帮您在现在的公民信息库中进行查找，总共找到2319名叫穆的公民。既然是您在冬眠前的朋友，那么他的出生年份应该至少是在793年前……”泰雅的声音稍稍一顿，“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沙加闭上眼睛。他终于明白了，在这八个世纪后的新时代，他没有穆，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们被统统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他们的一切，每一点快乐与悲伤，每一个感动的瞬间，甜蜜的回忆，连同那惊心动魄的，让自己几乎丢掉性命的凤凰计划，均已被时间抚平。

　　现在，他的的确确是孤独一人。

　　“沙加上尉，请您耐心等待工作人员，沙加上尉，沙加上尉……”泰雅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屋里。天花板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那里原来什么也没有。

　　沙加走出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然而墙壁却随着他的脚步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图案：森林、沙滩、田园、星空……门像变魔术一样凭空消失，在他通过后又再次出现；没有灯，光是从墙壁发出的，会跟着他的脚步移动。他穿过了好几扇门，却没碰到一个人，看来冬眠中心真是一个被遗忘的地方。

　　眼前出现了一扇高大的门，沙加猜测这是冬眠中心的大门。随着距离的接近，门感应到他的存在，哗地一下变得透明。“未来”世界就这样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蓦地展现在八个世纪前的“旧”人类眼前……

　　森林，一眼望不到尽头。

　　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沙加瞪大了眼睛，他曾想象世界变成一片栉比鳞次的高楼，山峰一样，密密麻麻的人寄居其中，如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又或者地球变成一个彻彻底底不适宜居住的地方，人类将太空作为新的安居摇篮，在浩瀚宇宙中寻找新的母球……然而，再天马行空的设想，都不会比眼前这幅平淡无奇的风景更令他震惊了：这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森林，无论是带有粗糙纹理的树干，不时被风卷落的片片黄叶，还是阳光透过叶子间隙落在地上所形成的斑驳光影，无一不证实着他的判断——

　　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森林。

　　他往森林深处走，背后的大门反射着点点光芒，渐渐消失了。不过他没有去留意。地面被厚厚的草本植物覆盖，脚踩在上面，像踩上了软绵绵的大毡毯。然而，这看似平常的森林却还是有些与众不同：没有杂草丛生的痕迹，草甸仿佛被谁的双手巧妙地修饰过一般，参天大树排列得井然有序，甚至在当中形成一条条小径供人通行。“大自然”背后仿佛藏了一个沉默的管理者，不动声色地打理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