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师忽然笑了,搂着小无异,挥着小无异的手,冲着镜头轻声道:“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以后无异遇见意中人,一定要告诉对方……”
他看的不是镜头。镜头晃了一下,沈教授道:“跟小孩子说这个干什么。”
乐无异忽然大笑,他能想象出沈教授板着脸的样子。
夏夷则捏他的下巴:“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背过诗……嗯?”
乐无异拍开他的手:“拿开你的爪子!当初我太师父师父用这句诗定情的时候分居两地呢,我对着你的脸怎么念?”
夏夷则道:“你可以也写信给我,等我过完年回部队销假。”
乐无异翻个白眼:“拉倒。”
夏夷则一脸认真严肃:“写不写?”
乐无异哼了一声:“好吧,写写写!”
夏夷则道:“那我等着。”
录影带到乐无异六岁为止。有个带子上写着:无异离开。
可是带子是空白的。
乐无异拿着空白带子发愣。他记得那是个二年级升三年级的暑假,他遇到谢老师,谢老师半蹲着,摸摸他的脸:“无异长大了,要干什么?”
“我记得当时第一眼看见太师父,他就看着我,不说话。我问他,你是谁呀……”
乐无异忽然眼圈一红。
时间都去哪儿了呢。怎么忽然之间,小孩子就长大了,长辈们就老了呢。
不知不觉沈夜气壮山河的剁骨头声音停了。有门铃响,大概是谢老师又忘拿钥匙了。沈夜在厨房里喊了一声:“无异?你去开大门,我沾着手呢。”
厨房在一楼,临着车库。乐无异低头抹了一下眼睛,跑到院子开大门。谢老师抱着一沓资料,裹着大衣,鼻子冻得有点红。
“院子里雪都铲了?你太师父呢?咦无异你眼睛怎么了?”
乐无异低声道:“刚才打扫卫生,灰尘迷眼了。”
谢老师领着他往里走,一面笑道:“夷则赶紧进屋——别管车了,他故意使唤你呢!路上雪都没化干净,开出去还得溅……”
中午乐无异特意红烧了排骨,沈教授剁骨头很有水平,断面整齐没有碎渣子。
“明儿廿七,我们学校正式放假了。”谢老师忙着分菜,这么多年习惯了,先是无异,然后是夷则,规定多少青菜多少肉必须吃完。夏夷则吃东西的习惯还是没完全改过来,部队训练强度太大又不得不吃肉,整的他跟吃药似的。红烧排骨乐无异特地给他单独弄了一份,加的山楂和柠檬汁特别重。
沈教授看着,哼了一声。
夏夷则食不言寝不语,乐无异廿三开始就炖了一些猪蹄子牛羊肉,炖的骨肉分离再放到外面冰天雪地里冻着。冻了三天猪肉冻基本成型,他出去切了一些来,拌上蒜泥酸醋,沈教授爱吃这个,独他一份儿。
沈教授又哼一声,满意了。
谢老师和沈教授讨论年货,顺便问问乐无异父母妹妹,再问问夏夷则师尊。中午的阳光很大,干净澄澈。饭菜的香气厚厚地氤氲着。乐无异恍惚回到那年,他还小,太师父和师父还年轻,师父笑着对他说——
无异,青菜要全部吃完哦……
洄之溯番外·将仲子
1
乐无异的卧室是他七岁的时候自己挑的。二楼,巨大的露天阳台。下面就是花木繁盛的花园。生命力强悍的蔓藤植物一路爬到阳台的钢艺围栏上,开出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颀长的人影忽而一闪,围栏上的叶子被夜风撩拨地窸窣作响。玻璃推拉门被轻轻推开,夏夜清澈的植物气息忽而被吹了来。屋内没有开灯,均匀轻柔的呼吸透露出甜甜的梦境。
梦里是高中的岁月,他们在演话剧。语文老师福灵心至点了乐无异演朱丽叶。罗密欧不能比朱丽叶矮,男生里最高的是新来的插班生,叫李焱。
李焱刚来的时候,女生之间着实轰动了一下。他站在讲台上被女生灼灼的眼神翻来覆去地烤,仿佛要烧掉他碍事的衣服。李焱面无表情似乎很酷,苍白的脸却熬不住地往外泛红。乐无异竖起课本,一根没挡住的呆毛花枝乱颤。
其实他们早就认识的。
七岁的时候。
2
那天似乎是整个六月份最热的时候,傍晚时分天光依旧很亮,暑气蒸腾着,知了趴在树上歇斯底里一中午之后有些奄奄一息。傅清姣深恐乐无异会感冒,整个乐宅连吊扇都很少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汗流浃背地研究烘焙点心,所有的空气快要凝成一大块,闷得人难受。
忽然来了一缕风,带着清冽甘甜的雪的气息。郁结的窒息感轰然破碎。傅清姣吓了一跳,搅鸡蛋的筷子吊在地上。她弯腰拾起,忽而笑了,自言自语道:“要来客人了。”
乐绍成也热,举着大蒲扇穿着汗衫裤衩大拖鞋。他不明白六月份怎么热成这样。他低调谦虚惯了,整个乐宅最高三层,没有登高乘凉的地方——他正这么想着,谦谦而至的长风穿过花园,拂过草坪,吹过喷泉,掠过莲塘,绕着他打了个旋儿——遥远的雪山上的客人,到了。
上清莲冠,黛蓝法衣,手持拂尘,额上一抹观音记。清和信步踱来,虚静恬淡,寂漠无为。
乐绍成一辈子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他实在是好人,即便是不理解的宗教信仰者他也能尊重。跟着“那位”起家打天下,世上的风浪全都看一遍了。这位道长据说和那位也是有点渊源的,他并不清楚,也不多问。许是他们也有缘,乐绍成急流勇退之后研究起国学,和道长很能聊到一起。
清和身边跟着个抱剑小童,如此郁热的天气里还穿着小小的大衣,黑灰白的颜色,不知是布料染色不均还是洗得褪色,非常寒素。乐绍成看着绷着小脸的孩子,叹了口气。
傅清姣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出来泡茶招待客人。清和微微一笑,趄身道谢。傅清姣看道长身边的孩子,小小的,很有规矩,站在一旁,茶水点心师尊不动他也不动。
乐绍成官场上的事傅清姣是不管的。但她多少知道点,轻声问道:“这个是夷则吧?”
夏夷则奶声奶气一本正经地问好,傅清姣看着他,这是个没娘的孤儿。她心里就跟被指甲耙了一下似的,捏住夏夷则的小手:“跟姨吃点心去,姨那里还有个小弟弟,我们去找他玩儿。”
夏夷则看师尊,清和颔首,傅清姣才把他领走。
傅清姣刚摸到夏夷则手的时候,心里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凉!夏夷则的小脸简直是惨白,一点人的气色也无。傅清姣心里发酸,把小手攥得紧了些。
夏夷则头一次被人领在手里,走路颠颠的找不着节奏。
“你弟弟在后面,你去找他玩儿,姨端点心去。”傅清姣弯腰拍拍他的屁股把他往前推了推。夏夷则点点头,顺着长长的回廊,在层层花影中看到了葡萄架下的秋千。
3
乐无异刚刚洗了澡,裹在小毛巾被里坐在葡萄架下看一本画册,忽而清凉的微风掀动了书页,他抬头,看见一人从林荫深处拂开垂花枝叶,向他走来。
这一幕成了他固定的梦境,六月份的傍晚,太阳将沉未沉,天光晴好,花香似海。那身影似乎一直未变,每一个动作。可又似乎一直在变,童年,少年,青年。
“在下夏夷则。”他说。
傅清姣端着烤好的点心走过来,听见两个小不点儿的谈话。夏夷则嫩嫩的嗓音很严肃:“无礼,叫在下夏公子。”
乐无异笑嘻嘻地耍无赖:“夷则,夷则,夷则~”
傅清姣说:“别吵啦,来吃点心。尝尝看,这是奶黄包。”
乐无异欢呼一声,抱着小毛巾被蹬蹬蹬跑过去。傅清姣越看越爱,在他小脸蛋儿上亲了一下。夏夷则有点惊奇地睁大眼。
他似乎不懂这个动作的意义。
诀微长老温和慈爱,但并非感情外溢之人。平素律己持身,对夏夷则亦师亦父,但难有亲昵的表现。傅清姣在他两边脸蛋儿上都狠狠地亲了一下,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压下眼角的湿意。
夏夷则第一次被人紧紧搂着,有些羞涩。他说:“阿姨,别难过。”
傅清姣的烤箱里还有点心,她匆匆去厨房。乐无异拿起一只奶黄包颤巍巍塞给夏夷则。夏夷则一直很严肃:“我不吃荤。”
乐无异抓着脸蛋想了想:“什么是荤?”
夏夷则道:“就是不吃肉。”
乐无异道:“这个里没有肉哦。”
奶黄包很甜,很好吃。夏夷则本身不好甜,他吃完了就看着乐无异吃,胖乎乎的小脸一鼓一鼓。夏夷则看了半天,伸出手指戳了一下。
乐无异停止咀嚼眨着大眼睛看他。他身上白种人的特征很明显,肤色是少见的白,头发是浅棕色的。眼睛——清亮的琥珀色,像糖,过年的时候师尊给他买的桂花糖,夏夷则觉得整个口腔突然缭绕着桂花的甜气——乐无异身上很甜——他不知道用了什么香皂,夏夷则凑近闻,甜甜的气息瞬间充塞天地。
“你好甜。”
他说。
乐无异不解,头上的小呆毛晃了晃,然后专心致志地吃点心,缩在竹椅里白白一小坨,他本身就像一块干净可爱的小点心。
夏夷则伸手摸了摸。
热乎乎的。
夏夷则严肃地想了想,跳下竹椅,拽拽乐无异的衣服:“你下来呀。”
乐无异又拿起一个奶黄包,跳下竹椅,夏夷则整整衣服,很认真地抱住乐无异,学着傅清姣的样子,抱得紧紧的,乐无异没有异议,觉得夏夷则身上凉凉的挺舒服,一边在夏夷则背后咬了一口奶黄包。
真暖和。夏夷则很满意,又香又暖,师尊说他八岁生辰可以要一件礼物,他可不可以要乐无异呢。
乐无异吃完一个奶黄包,点心碎渣洒了夏夷则一身。夏夷则觉得脖子有点痒,只好结束这个拥抱,然后郑重地在乐无异两边脸蛋上一边啵一下。很用力。
乐无异觉得不能白得夏夷则两个亲亲,友好还了两个回去。
4
晚间清和道长领着夏夷则告辞,乐无异泪汪汪地扯着夏夷则不让走。傅清姣好容易给劝开,夏夷则抱着剑跟着师尊走了。乐无异怏怏不乐,跑回卧房趴在床上不动。傅清姣看那小小一团又好笑又难过,又揉又哄,半天才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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