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待二人升至洞口,一个立于那处的人影伸手将他们拉了出去,随即合上石门,又向其射出数枚咒符。咒符之上红光乍现,将猛烈冲撞着石门的黑影尽数封于门后。魔影香趁着乐无异牙关微松,立刻乳燕投林般地飞到那人手中,那人定定地端详了一会,闭上双眼,掩去目中的悲戚之色。
此时的乐无异早已无心顾及周遭情形,他跪在平躺于地的谢衣身边,拨开他四散在脸上的凌乱发丝,静默片刻后,压抑地抽泣了一声。
谢衣的面颊上布满了黑色妖气,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乐无异颤抖的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紧闭的双眼,转而抚上那微蹙的眉间,然而无论如何努力,眉头依旧无法舒展。方才挡在舜华之胄裂痕上的是谢衣的血肉之躯,他不敢去想象他经受过的痛楚,只能咬牙抑住颤抖,伸手探向颈侧——直到一丝微弱的脉搏跳动从指尖传来。
收回手后,眼角瞥见有人正朝他走来,这才想起此处还有一人。他抽出昭明起身挡在谢衣身前,却瞧见那剑刃上缭绕着粘稠的黑色妖气,恐怕暂时不能再用,只得将剑收回。
待那人走近,却是一位眉目清俊的男子。
乐无异丝毫不敢大意,往年种种经历早使他明白,即便皮相姣好,也可能并非善类,他心道,若那男子发难,就算玉石俱焚也要护得谢衣周全,不过依那人先前所为,似乎只是打算取回魔影香。
男子停住脚步,上下打量他几眼,面上露出几分疑惑,转眼又看向他身后的谢衣,温言道,“这位小公子,虽不知你为何要扮成我博卖行之人来到此地,不过你身后那位,似是在下多年不见的友人……他可是谢衣?”
“你认识他?你就是那……博卖行主人?”
“正是。恕在下直言,他伤势甚重,若不及时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乐无异将谢衣背起,急急道,“他是我师父,我要尽快带他出去疗伤。”又想起先前被钻天鼠引开的那些守卫,此时都应该回到了洞口旁,于是紧紧拉住那名男子恳求道,“洞外还有守卫……你既然是师父的朋友,能不能帮帮我?”
男子却显出几分犹豫,“若在下直接出手,一旦被守卫识破身份,博卖行上下恐怕亦会受到牵连……先前你是如何引开那些守卫的?”
乐无异将偃甲盒中剩下的钻天鼠递给他,却见他立刻拿起一只凑近了鼻尖,“这个味道……果然如此,里面可有物件熏染过魔影香?”
“嗯,魔影香是几年前别人给我的……那原本是你的东西吗?”
“并非如此,它其实是……罢了,在下亦有一事相询,待出去后细说。”
男子出洞后不久,示意乐无异带着谢衣离开,又与二人一同朝海面游去。
唧唧唧唧!一直藏在帽中的馋鸡忽然焦急地叫唤起来,乐无异脚下不停,回头瞧见身后涌出了几团遮天蔽日的黑影,一路撞开无数珊瑚礁,向他们势不可挡地冲来。游在前方的男子转过头,瞧见黑影时脸色一变,急切地向身后的乐无异伸出手,却被一股迅猛的水流远远冲开。乐无异亦被冲出几丈外,他牢牢护住身后的谢衣,另一只手紧紧攥住附近的一株珊瑚礁。
方才的水流是馋鸡化作鲲鱼时激起的。见馋鸡游近,乐无异揽住谢衣跳了上去,又将那男子接应上来,扬声道,“好馋鸡,我们走!”
此时,袭至近前的黑影凝成了一张狰狞的脸,露出獠牙就要将他们吞噬入口,鲲鱼猛地甩动鱼尾,直直朝海面疾速游去。
可怕的咆哮声回荡在整个海底,乐无异伏在鲲鱼背上,抬头迎着激烈的水流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海面。
三丈、二丈、一丈……
鲲鱼跃出海面的瞬间化为巨大的蓝色鹏鸟,无数晶莹的水珠从它流光溢彩的羽毛上接连滑落,犹如磅礴的瀑布倾落回被夕阳染成血色的海面,它仰天发出一声高亢的长鸣,鼓动双翅向北面的高空飞去。
为防止黑影追击,乐无异决定朝带有结界保护的静水湖行去。一路上,那男子将诸事一一告知,原来自从大妖煌羽被封入太华秘境后,煌羽旧部便频繁往来于三界,意图打探破印之法。据男子所知,在海市求购矩木枝的来客、海底洞口的守卫之中,均混有煌羽旧部。
乐无异点头道,若是煌羽旧部将妖气施于海巫结界上,应该亦是为了寻找破印之法。
男子问及他得到魔影香的经过,又向他解释了它的来历。原来多年之前,他曾收养过一名孩童,待其年岁见长后悉心培养,令其与自己一同打理博卖行,几年前那孩子无故失踪,他四方寻找无果,却恰在明珠海闻到了钻天鼠上魔影香的味道,疑惑之下,便一路跟随二人进洞。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只要坚持找下去,与他终有相见之时……直到今日亲眼见到魔影香,我才相信他已遭恶徒毒手,恐怕此生再难得见……这,原本是他的内丹。”男子喃喃道,摸了摸怀中的魔影香,抬头看向前方。
“对不起,我以前拿它熏香时,不知道这竟是令郎的……不过我曾见过失去内丹的鱼妇,虽然没了法力,但还依然活着。要不……等到了静水湖后,我用通天之器读一下魔影香的记忆,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那便多谢了。”男子露出一丝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不用谢。你救了我们,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乐无异将手搓热后紧握住谢衣的手,温热那冰冷五指间的每一寸缝隙。
“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了,但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让我好好努力,等他回来……后来他真的回来了,像先前那样又一次救了我,还记得我这个没用的徒弟。之后的每一天,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开心极了。”
乐无异俯下身,与谢衣额头相抵。
默默注视着他们的男子露出几分伤感,忽然道,“我曾被煌羽旧部中的一妖所伤,观你师父如今情状,与我那时的伤情亦有八九分相似。吾儿……曾千方百计为我寻得一味珍贵药材,服下不久便得痊愈。我记得药材尚有剩余,这便传信令人送来。”
几日后,当馋鸡载着他们抵达静水湖时,已有人带着药材,候在静水湖结界外了。
乐无异收起昭明,打算待其妖气褪尽后再行使用,又用通天之器探得了博卖行少主下落,便送了那男子离去。他在给夏夷则的传信中告知煌羽之事,又问及,若欲尽早褪去妖气,是否还有他法。
乐无异走进屋内,将清水和干净衣物搁在床边,俯身端详床上之人。
谢衣不曾醒来。乐无异垂眼看着他眉心间的黑色妖气,只觉心中酸楚,他用细棉布沾了水,轻轻拭去那脸庞脖颈处的污迹。
擦到交叠的领口时,握住棉布的手顿了顿。乐无异把棉布放回水盆,将谢衣身上的衣物一层层解开,直至褪下中衣。他几乎察觉不到谢衣呼吸的起伏,不由心中慌乱,颤着手将掌心贴在他的胸口上。掌下的皮肤又冰又冷,全无生气,又一下一下,倔强而微弱地跳动着,他又想起珊瑚礁中与谢衣心口相贴时的情形。
手背忽的一凉。
乐无异回过神,随即抹去眼泪,将棉布搓净后继续擦拭。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乐无异想起博卖行主人临走时曾谆谆叮嘱,令他喂药时务必小心,以免药汤呛入,于是找了几个枕头高高地垫在床头,再扶着谢衣靠坐在上面。他取过药碗,先舀了一小勺啜着试了冷热,再将小勺送入谢衣口中。虽然已喂得极慢,然而从未照料过昏迷之人的乐无异仍是难以掌握分寸,刚喂进小半勺就令谢衣呛了一下,紧接着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急忙搁下药碗,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背,幸好不久后咳嗽停止,气息也渐渐平稳下来。
乐无异将他的嘴角擦拭干净,拿起了勺子正要继续,却又犹豫地放回碗中。
要是再呛到……他左右为难地皱起眉,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了《逸尘记》中的一副插画,立时有了个主意。那画面描绘的是逸尘子照料昏迷女伴的情形,神态动作均甚为生动,乐无异回想着那旖旎的场景,边抬眼去瞄谢衣,脸慢慢就热了起来。
直到手中的药汤变得温凉,乐无异这才横下心,他低低告罪一声,低头含了药汤后托住谢衣的脸颊,将药汤缓缓哺入他的口中。
【十三】
静水湖别居中的谢衣卧室十分宽敞,乐无异在他床边搭了张小床,晚上便宿在了那处,只是他心有牵挂,隔三差五就会在半夜里自行醒来,辗转反侧后竟再难成眠。几回之后,他干脆每日早早起床,先为谢衣揉捏关节疏通经脉,再去灶房熬药,顺便煮一些易于哺喂的食物。
几日后,谢衣身上的黑气终于开始消退。只是药材数量有限,虽然乐无异每回投入熬煮的份量已是精打细算,可当药材耗尽之时,谢衣的掌心中仍残留着些许黑气。偶然几次,乐无异发现谢衣睫毛微颤,以为他即将醒来,唤过几次却依旧没有回应,只得继续悉心照料。
这一日,偃甲鸟叩响了静水湖的结界,带来了夏夷则的回信。信中说,太华观将于下月举行封印加固仪式,清和真人已按乐无异所言,着人筛查山门附近是否有矩木枝。乐无异心下略安,打算待谢衣醒转痊愈后,若能赶上仪式之日,就与他一同前去太华。
偃甲鸟还带来了一只包裹,内里是一只只装有药材的小布袋。包裹中内附的信笺上写道,将装有药材的布袋投入温汤,每日浸泡两个时辰,可流秽祛毒,后面还附上了十几种清热解毒的药膳食谱,落款是清和。
温汤?原来这布袋里装的是药浴用的药材……这倒不难,那方仙居里的温泉,听夷则说是什么自然经方,天地元医之水……总之,比烧出来的水要好,就去那里吧。夷则还炫耀过他师父做得一手好素斋,看来也是真的。
谢衣似乎也对厨艺颇有兴趣,乐无异想起那回自己在聚灵阵中昏迷后,他还特意熬过一锅黑糊糊的药膳,此刻想起那番奇异滋味,竟是有些怀念。
师父不会做饭有什么关系,反正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他,他想吃什么,我来做便是。
半日之后,乐无异背着谢衣踏入仙居中的温泉,让他靠坐在一块光洁的大石旁,又将布袋投入水中。药浴需时良久,乐无异打点妥当后回到岸上,撑着下巴翻看书册来消磨时间。只是谢衣人事不知,因此无法自行保持平衡,每隔不久身体就会朝水中慢慢倾斜,乐无异只得脱下外衣,进入温泉坐到谢衣身后,不时伸手将他扶回石旁靠稳。
四下里静谧无声,除了清泉流过石头的汩汩声响,只有林鸟偶尔发出的宛转啾鸣。泉水包裹着乐无异的全身,热意钻入他的每个毛孔,抚平了那缕隐于心底的忧思,却又勾起几分缱绻的困意。他连打了几个哈欠,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传来一记物体落水的声响,乐无异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原本坐于身前的谢衣近乎滑进了水里。他忙上前扶起他,心知不可再睡,于是打算给自己醒醒神。见谢衣发上沾了些灰尘,乐无异心念一动,伸手拉过池边的竹篮,在里面摸到了皂角。
箍起的发辫被轻轻打散,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指间。他挑起一束打上皂角,轻柔地洗净后再换另一束继续,也不管这般慢条斯理的洗法要多久才能洗完,只觉心中十分愉悦。少顷后,又忍不住弯起嘴角,哼唱了几句从小翠那学来的小曲。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
他忽然住了口,再没有勇气唱下去,手指不由离开谢衣发间,却止不住脸上泛起的热意。
药浴时辰已至,乐无异绕到谢衣身前握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托回岸上。
长时间的热气熏蒸令谢衣原本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血色,乌黑的发丝沾了水后柔顺地紧贴在双颊旁,清淡俊秀的眉眼氤氲在缭绕的雾气之中,隐隐显出几分脆弱。
乐无异心头一跳,慌忙移开目光,却瞧见谢衣身后的不远处有一株桃花柔柔初绽,粉色的花影落于清波之中,伴着散落于水中的蔓蔓青丝和白色衣角,泛起深深浅浅的涟漪,轻轻荡漾在他的心头。
他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思不禁恍惚起来。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他深吸了几下,闭上双眼循着香气追寻而去,却发现那并非是花香,而是来自身前之人的气息,温柔而熟悉地令他想要靠得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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