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书信上的十五字，他便更能明白这件事情的事关重大。

 

    叶孤城提出转移战场，而这个战场，又实在太过非同一般。

 

    紫金之巅，不过是一座山顶；紫禁之巅，却是皇权之巅！

 

    一批武林高手，已将南王府和江湖连接起来；一个紫禁之巅，又将叶孤城和皇权连接起来；而叶孤城与南王府，叶孤城与皇权，南王府与皇权，又都有扯不清的关系。

 

    但不管如何错综复杂，至少有一点已昭然若揭：这场决战，绝对不止决战那么简单！

 

    西门吹雪沉默了许久，他还是静静地坐着，等薛依人说话。

 

    他没有解释什么，因为他相信自己能看到的，薛依人也能看到。他们已共事十余年，在对某些事情的判断上，已相当熟悉对方的思路与看法。

 

    薛依人也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话。他的语气，也比平时更审慎，因为他要说的，牵连之大，已不止万梅山庄和西门吹雪。

 

    它牵连到隐藏在万梅山庄背后的势力，一股隐藏得极深，却极庞大的势力。

 

    “京城虽非万梅山庄直接掌控的地方，但早在十二年前，庄主还未真正成为万梅山庄主人时，我便已受命协助京城的布局置棋。”他已找到最直接、最中肯的切入点，“经过十多年潜心经营，京中皇宫禁卫、黑帮市井、乃至宗教寺观，均有我们安插的势力与棋子，而各方主事之人，均是教主当年亲选的教中精英，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令庄主失望。”

 

    薛依人迎上西门吹雪的目光，因为他明白这个时候，正是西门吹雪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一切底牌都可能用上：“所以就算叶孤城将战场转移到京城，我们也不见得在这些背景上输蚀了去。”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只要薛依人能够肯定的事情，他一向绝少怀疑。

 

    没有薛依人，西门吹雪还是西门吹雪，但万梅山庄一定不是今日的万梅山庄。

 

    他对薛依人的信任，几乎毫无保留。

 

    他的话锋，却略微一转：“白云城南王府与京城的关系，又如何？”

 

    “南王受封于两广，按朝廷律例王爷世子无事不能擅离封地，所以南王府与京城的联系，倒不见得十分密切。”薛依人沉吟了一下，却又道：“但一年前，南王曾进京觎见皇帝，所以进一步的信息，尚需谨慎搜集。”

 

    他说得很慢，因为西门吹雪正在凝神细听。

 

    每一条信息，都可能是影响局势判断的关键。

 

    “至于白云城，除了叶孤城，白云城似乎真的没有其他人与南王府有任何来往。表面看，叶孤城确实像只是南王世子的挂名师父。”薛依人一边整理思路，一边缓缓道：“但有一件事情却值得留意，蛇王死后，白云城似乎接管了羊城的黑市势力，且金九龄一案势必牵连两广公门换血洗牌，我若是白云城，亦会乘机渗透。”

 

    西门吹雪的神色，便更加冷峻：“你说白云城与阎铁珊做生意，亦是从近两年开始？”

 

    “不错。白云城自经南海海禁之后，不仅加强了与内陆的通商，多项生意已深入中原，同时亦加快了势力扩张，羊城黑市只是其中一例。而这一次，他们能够精确掌握我们回到万梅山庄的时间，我相信亦绝非偶然。”

 

    西门吹雪的瞳孔缩了缩，眼神却十分复杂，他像看着眼前飘忽的白幔，又像看着院中寂静的花草，但却更像看着虚空中的某处。

 

    过了许久，薛依人才听到他冷冷的声音。

 

    “不论叶孤城要比的，是剑，还是什么，我西门吹雪，都必将全力奉陪！”

 

    他的声音，很冷，但冷中却又带着某种热。

 

    他一向冰寒、冷漠、骄傲的眼神中，也闪烁出某种热烈而危险的火花。这种火花，也许一直就深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但只有像叶孤城那样的对手，才能燃点它的光华。

 

    西门吹雪握剑的拇指轻轻一弹，手上乌鞘突然“铮”的一声脱鞘而出，半截剑尖如秋水般映照着他眼中的寒光与火花：“发出天魔令，调集一切人力，让他们在京城候命听遣。九月十五之前，我一定要清楚叶孤城和南王府的布局。”他漆黑的瞳孔，就像冰雪中的曜石般闪闪发光，“而且，我要凭这三百年来武林中最辉煌的一战，将西方魔教的势力牢牢巩固在京城！”

 

    薛依人悚然动容：“庄主！”

 

    西门吹雪绝对是个魄力超强的人，这一点，薛依人在十二年前就已经很清楚。但他仍然想不到，西门吹雪会在这件事情上如此果断，又如此不留余地。

 

    他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决定，但他还是带着迟疑说道：“庄主，我们……是否先看看教主的意见？”

 

    西门吹雪毕竟身份特殊，他的生死不仅关系自身，还关系着一个巨大的教派。

 

    西门吹雪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并不冰冷，也不冷漠，只是很淡的淡然，就像他十二年前问薛依人那样，淡淡地问道：“依人，我再问你一次，你是效忠于万梅山庄，还是效忠于西方魔教？”

 

    薛依人闻言垂头，知道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他很快就收拾情绪，抬起头，平静地道：“今生今世，薛依人只效忠于万梅山庄和西门庄主。”

 

    风吹幔动，飘飘忽忽地模糊了院中的景物，两人之间，突然就变得寂静。

 

    西门吹雪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薛依人从来没有见过他叹气。

 

    他已转过脸去，对着剑锋轻轻地吹了吹，微小的气流掠过锋利的金属边缘，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微风吹过木叶招展的树梢。

 

    自从杀独孤一鹤后，西门吹雪的剑，已经很久没有沾染过鲜血。

 

    看着那一缕闪烁的寒光，他的眼神再次回复了往昔的纯粹与专注，手指轻轻一弹，振动的剑身便发出清脆的龙吟。

 

    乌鞘也从来没有发出过这种声音。

 

    但它已经潜藏了很久，总有一天会破蛹而出。

 

    不论这破蛹是升华，还是毁灭。

 

    “如果我死了，魔教也不必在中原立足，你可以离开万梅山庄，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西门吹雪说完这一句，就走出了他的房间。

 

    

 

    第21章 无情与有情

 

    

 

    孙秀青坐在黄昏的小梅林，就坐在西门吹雪经常坐的那张石台边。她曾经看到过这张石台上摆着两只杯子，但西门吹雪却不是与她对酌。

 

    西门吹雪从来不会跟她喝酒，就像他从来不会与她论剑。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天真、热情、容易冲动的少女，而是一个温柔娴静的女人，懂得宽容、关怀与体贴，所以西门吹雪的寂寞，她知道；西门吹雪对剑的执着与投入，她也明白。所以她很遗憾，因为在这两样上，她都无法给予他什么。

 

    西门吹雪拥有的，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人多。但他的缺憾，也同样比世上绝大多数人深。

 

    成为绝世孤高的人，就意味着付出绝世孤高的代价。

 

    孙秀青慢慢捻动手里的佛珠，乌黑流转的檀木珠串，便轻轻摩挲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已经怀孕四个月，即将是个年轻的母亲。

 

    西门吹雪走进梅林的时候，橘黄的暮色正落在她一身素淡而宽大的衣袍，斜阳照着她的发边，他突然便有某种错觉，彷佛这个本应和他最亲近的女子，此刻正坐在一盏青灯、一卷黄卷旁，说不出的安静、平和，也说不出的孤寂。

 

    西门吹雪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他轻轻走到她身边，坐下。

 

    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孙秀青停下手中转动的佛珠，抬起长睫覆盖的眼睛。她依然是十分美丽的，她美丽的眼睛里，也仍然承载着满满的关怀：“我听说白云城主叶孤城要约你决战？”

 

    西门吹雪点点头：“本来是八月十五，我推到九月十五，地点最后定在京城。”

 

    “你一定要去？”

 

    西门吹雪点点头：“我一定要去。”

 

    因为对方是叶孤城。

 

    孙秀青看着他的眉目，暮色浸染着落霞，那完美的轮廓便像远山的冰雪般迷濛，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孤独、寂寥，却又是如此的傲岸不羁。她忽然轻声问道：“西门，你本来是不是要等他来万梅山庄的？”

 

    西门吹雪漆黑的瞳孔，便涌起暗流：“不错。”

 

    “西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跟他，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秀青的声音，依然很轻，但她问的问题，却委实有点奇怪。西门吹雪虽然冷，却绝对不是个笨人，如果连孙秀青都已察觉到他的感情，他自己又岂会毫无所觉？

 

    既然如此，不如放开。

 

    “在我和你师父交手之后，就在你中毒受伤的那个晚上。”他对着这初秋的梅林，忽然叹了一口气，这已是他今天第二次叹气，“他对我说，唯能极于情，方能极于剑。”

 

    他没有说太多，他不必说太多。

 

    孙秀青已经明白。

 

    如果你爱过一个人，就一定会明白，在意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表现。

 

    孙秀青看着西门吹雪，看了很久，就像她当初说出“你愿不愿意娶我做你的妻子？”时那样，直视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