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贺茂日日夜夜皆要外出,近卫连话都和他说不上几句。今早父亲传来家书,命令自己黄昏之前务必回家。虽说近卫并不认为不辞而别是什么不注重礼节的事,但他真心想和贺茂好好道别,他恍惚见有种不安的预感,等再次相逢时,将不比从前。只可惜,夜幕降临,也未等到那人,近卫只得悻悻然跟着家仆赶回府。
少年快步穿过垂花廊,小径上的残花败絮,洒落一片,因为疏于修葺,杂草散漫地纵横交错,眼前父亲的身影背着夕阳,被长长地禁锢在了地上,苍颜白发,仿佛顷刻间老了十几岁,平日舒展的眉头紧皱成一道一道的刻痕,眼眶下也挂上疲倦的黑色,沉思严肃与他天生开朗的容貌抵触得厉害,少年想笑,却被沉重的气氛压得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爹爹…”他一时开口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踌躇着不敢上前,本能地排斥着接下来的事。
“孩儿,你过来,”近卫正夫招了招手,看着少年,目光中抖露出痛苦,但刹那间又恢复了平静,微一沉吟,缓缓开口,“若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你定要好好活下去。”
“不!”少年失声惊,下意识捂住嘴巴,拼命摇头,“你们也要离开我吗,sai离开了,你们也要离开吗。”
近卫正夫闭上双眼,不忍看到儿子心碎的目光,冷静的语气中带着依稀的痛楚,“再不过多久,藤原行洋就会对我们下手了。”
“怎么会!”少年冲上去紧紧拽住父亲的袖袍,心如刀割,“sai是好人,他哥哥也…”
突然窒息和惊恐弥漫开来,他虚落地往后一靠,倚在藤柱上,半响不动。忽起的东风带着紫藤花绽放的味道,缓缓地飘向远方。
少年忽然明白了,佐为诀别时的话语。
「另外,兄长他…也请你原谅。」
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正如星痕运转,昭落夕升。他颤抖地松开了手,铺天满地的恐惧汹涌而来,他恨自己无力改变命运的轨迹,只能生生看着至亲至爱之人,离他远去。他更清晰感受到了无助,如同沉没于深海中,被海藻一层一层包裹,永不见天日。
少年无力地垂下了头,弱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呆滞而空洞,“爹,我该怎么办。”
“孩儿,委屈你了,就怪爹在朝上弹劾了行洋大人,所以…”近卫正夫也哽咽了起来,无奈此番争论竟要连累家人,骤然心中一紧,按住少年的肩头,“快去收拾下衣物,准备离开。”
“不,我不要离开你们!还有贺茂,我还没和他道别呢。”少年委屈地捂住了脸,声音越发嘶哑刺耳,音量虚飘,却依然感受得到话语中难以控制得颤抖。
“别傻了孩子,贺茂是行洋的阴阳师,他现在只会想杀了我们。”
少年又是一颤,仿佛内心最柔弱的地方被狠狠刺了一下,抬起脸茫然地看着前方,声音微弱苦涩,“不,我不信!我要去找他!我要问他!”
少年失神地到处乱撞,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上,又恍惚地站立起来,幽魂般地蹒跚前行。
近卫正夫沉吟一声,面容的悲戚再掩饰不住,身形一闪,拦住乱闯的少年,眼神一紧,出手震晕了少年。
“将他关起来,好生看住。”
不知被禁闭了几日,近卫不吃不喝,空旷的和室,安静得连风声都一清二楚,少年抱着膝盖,垂首靠在窗边,他不愿也不能相信父亲所预测的事实,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那个人的名字,眼神中偶尔闪现的希望也暗涌着说不出的悲伤痛苦。
可是,厢房门被打开之时,他未见到想见之人。
“少爷,快上马吧,追兵就快到了。”家中的老管家焦急地把少主推上了马,近卫愣愣的,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只知道随着一声鞭响,他离开了从小到大的家。
不多久,少年后面便传来铮铮踢踏之声,迅疾地贴着地面,越追越近。附在马背上的少年麻木地驰策向前,呼啸着穿过街衢,他似乎并不在意身后的追兵,毫无意识地奔向远方。
没有人注意到那双琥珀色瞳孔中的空茫,以及空茫下那深不见底的绝望,极度激烈的悲哀在少年的心中翻腾奔涌,拽着缰绳的手指痉挛地变得苍白,至亲之人接连离去,纵使是在冷酷的心,也抵不住这样深入骨髓的哀恸,况且他还只是个孩子。
最后,少年勒住了马,马蹄轻拍着地面卷起一阵沙土,细小的石块顺着悬崖的边际,坠入空洞的深渊。
山巅之上,天地之间,少年长衣当风,背对苍穹,孑然一身,新月隐瞒在乌云中,零微的星光影影绰绰,死寂无声。
已经无路可逃了。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就算逃了出去,他又能去哪里呢,少年失魂落魄地下了马,目光开始涣散,他看着眼前危岩陡峭的山脉,忽然间孤独感又铺天盖地的侵袭而来。
临至面前的追兵忽然止步不前,肃立地向两边让开了一条道,近卫凝视着远远走来的白衣少年,这些天来,他期盼已久的会面竟然会在如此尴尬的场景下进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作者有话要说:
☆、陨落
贺茂从马上翻身下来,双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袍随风飘动,斑驳的树影投在白衣之上,变幻莫测,沉静的气度,让人感到微寒,他一言不发,面如死水,只有眼神中夹杂着闪烁不定的复杂情绪。
峭壁之上,风吹起少年的头发,摩擦着面颊,眼角细微的湿润,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无月的夜晚,星辰微弱的光芒衬得他宛若阴影,虚幻缥缈。对他而言,咫尺之外的贺茂,恍如隔世。
死水一般的的沉默折磨着少年本就脆弱的心灵,莫名的恐慌压迫他率先在黑暗中奔溃了,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贺茂,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泪水顺着少年的下颚一滴一滴地砸在黄土上,声音有难以掩饰的颤抖,低哑沉重。
对面的白衣少年听到这话,面色冰冷,只有眼神中不易察觉地闪出一丝心疼,转瞬间又掩盖住了。
“也对,你是藤原家的阴阳师。”
片刻,一切都陷入了空茫,少年静静地站着,等待着一个回答,他想听到那个声音开口否决,可是寂静的夜晚里,除了风吹拂山谷发出的低吼声,就什么也没有了。
绝望,无助,伫立在崖边的少年突然放声大笑,那期许的幻想顷刻间灰飞烟灭,所有的冷静,所有的克制完全击碎了,双手发抖着再也握不住刀剑,忽然间身影变得那么虚落,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飘走。
“我什么都不算吧…可是贺茂…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想让你为难…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太愚蠢了…”
少年喃喃地开口,声音苍凉如水,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不着边际的表白,嘴角浮现出悲凉的笑意。
“所以…我来替你做决定吧...”
说完,他抬起头,微笑着,那笑容不再悲伤绝望,带着微微的无奈,显得如此的安详宁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放下,再了无牵挂,但遗落在眼底的悲悯洞彻如利剑般刺痛了贺茂的心,他一时间竟然失神了,可就是在这瞬间,少年毅然决然的向后仰去,坠入了空荡荡的山谷。
“不!”当贺茂扑出身去时,已来不及了,眼见着那人的衣物从自己手中缓缓滑脱,坠入深渊,他喃喃脱口惊呼了一句,才猛然醒悟,却来不及了,平素冷静的眼神剧烈地变化,长袍抖动着,不知是因为风吹还是颤抖。
“光...光...”他第一次开口唤出这个字,嘶声裂肺,多年来那个牵动他情绪的少年,就这样坠入崖谷。
一起走吧...一起离开吧...
心底的悲痛召唤着贺茂一步步向前,可是师傅的教导如影随形地在空气中飘荡。
守阴阳平衡,忘己私欲。
白衣少年踉跄地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内心的挣扎让他几近奔溃,人世苍凉中慢慢冷漠的心刹那间疼痛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天色微微透亮,晨曦散落,雾气蒙蒙,山谷中寂静无声的冷漠夹杂着风吹过树梢的声音,显得有些空荡。
重新起身的白衣少年面容平静地判若两人,跃上马匹,绝尘而去。
......
平安京城内火光冲天,贺茂策马停在近卫府前,他看见藤原行洋,这个和他立下契约的男人,只有他的死亡,才能换与他自由。
火光照耀下的左大臣没有了往日的严肃威信,只显出无力和苍凉,他突然很想用刀砍下他的头颅,祭奠所有被他践踏的生灵。
可是他没有,他还是走上前,鞠躬行礼。
“我马上就要成为平安京最有权势的人了…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我从小相依为命的弟弟在这场战争中死了…你说我赢了这场战争吗?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行洋苦笑了一下,目光依旧凌厉无情,继续说道。
“你是不会明白的吧,阴阳师是不会有感情的,真想像你们一样冷漠,这样也不会痛苦了吧。”
贺茂在旁默默不语,袖口的符印被风吹走,卷入火中,扑闪一下,化为了灰烬。
火光中,少年明媚的笑颜幻化着映入阴阳师的眼睑,多年前,贺茂神社,少年向他伸出的手,拉着他走出了寂寥无边的黑白,展现了一个多彩绰约的世界。
“我叫近卫光,今年十二岁。”
正是这句话,打破了他多年来平淡如水的生活,正是这句话,如阳光般照耀进他的生命,毫无缝隙地铺满了每个角落。
那样的笑容让他自惭形秽,他低着头说出来自己的名字,随后少年一声一声的贺茂,唤醒了他心中早已沉睡的魂魄,他尝试着喜怒哀乐,打破阴阳师洞穿世事的桎梏。
“贺茂,贺茂...天气这么好,我们溜出去玩吧。”
“贺茂,贺茂...老头又罚我抄写经书了,你快来帮我。”
“贺茂,我想吃糕点了,你快去给我买来。”
平淡的生活忙碌起来,他却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以往好了百倍。
在下雨时为少年遮住水滴,在傍晚时招来萤火虫哄少年开心。看着少年绽开的笑颜,他第一次为自己作为阴阳师而无比开心。
笑的时候,发愁的时候,蹙眉的时候,他都想守护在少年的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这就是他的愿望,多年来他唯一想要守候的珍宝。
时光流转,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下去,无边无尽,生命的色彩会伴随着他,直到老去。可是命运的一次次戏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如此残忍。为什么在给了他一切之后又生生的剥夺。悲戚的潮水漫天铺地而来,沉淀于心底的痛苦翻腾着,浮出水面,夹杂着无尽的悲伤与绝望,深入骨髓。
他死了,他死了。
贺茂闭上眼,颤抖地回忆着少年诀别的目光,那样的从容安详,留给他的却是永恒的哀恸。
火红色蔓延开无情的杀戮,愈滚愈烈,除了噼里啪啦的坠落声中,再也听不到回音。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
平安京的腥风血雨随着冬日的降临悄然淡去,贺茂随即也闲了下来,他总是坐在庭院的躺椅上,不吃不喝,一待就是几天几夜。庭院中的一切都附上了洁白的雪色,无人打理的植株交错生长着,杂乱无章。
冬季就这么平静的过去了,就像是暴风雨的前奏,随之而来的春雷却惊起了平安京最大的波涛。
朝中命官接连在下朝后被雷击中毙命,藤原皇后所生之子竟无故夭折,再后来左大臣藤原行洋也身患重病,不久人世。
曾权霸朝野的藤原氏竟在一季之内接连出事,天皇甚感不安,为保全性命,竟将皇位传于太子,躲到庙宇去了。
新上的皇子不经人事,纵着叔父森下随意屠杀藤原门下,唯独对这位才华横溢的阴阳师赏识万分,就在所有人羡慕少年即将平步青云时,意料之外的事却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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