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回来的。”他撇下这么一句话。
荀文若看着账外,唯余风息。
荀公达给荀文若带来了郭嘉的亡讯。
文若感叹曰:“半生缘尽挚友!半生缘尽啊!”
“文若,我代郭兄向你讨教一局棋吧!”荀公达言之。
于是一人白子,一人黑子,展开千军压城,万马奔腾的局势。
血尽残阳后便是朝阳如新。
荀文若坐于床塌前,床塌周围很安静,空余其咳嗽声。他看着刚才公达和他尚未下完的棋局发愣,眼前摆着空空器盒——一个空食盒。
文若展开宣纸,开始酝酿提笔,写一封或许永远都无人复之的笺。
荀令言:
自随丞相,今已数十寒载。众人俱言曹公之恩无从回复,彧自觉无何报答,愿呈赤子之心,为丞相开疆辟土。若蒙不弃,彧亦愿自横尸于地,不愿与丞相三分归陌路矣!然,彧既为汉臣,当报陛下之恩德,不可以一恩换一恩,不愿以丞相至诚换我大汉万里江山,虽痛恸伏地,至于牢狱,此心亦不改。惟顿首于地,望空器盒怅廖莫已。
虽今求生不得,彧复之丞相无相负,并无报复之念。且将令儿孙世代效忠陛下及丞相。望丞相勿逼我族人,荀氏一族当倾力报丞相恩典。若彧血脉尚可幸存,彧殒后有知亦是……瞑目。
犹记丞相初见彧,将彧比子房,彧岂敢比之留侯?彧去后,身后事宜简不宜繁。况,丞相后方当有继承彧位之人。如公达言,无彧亦可成事,彧老了,彧累了。不欲再争。似奉孝故去多年,营中帐下皆有代其位谋其政者。故,对丞相言之,彧故去后亦与奉孝故去一般,凡事如常,无从改。彧留待笔录事务于吾子粲,其莫敢代劳,但求助力后方。丞相常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吾却言,成败虽人事,亦是待天定。
虽丞相智计殊绝于人,然宛城,赤壁之败,如倒兵山,亦不可不查。夫兵者,诡道也,虽胜于殊谋,然人心定决当是关键。临敌,若东吴,若西蜀,丞相切不可大意,已失坐定。
吾后方之事务已付予可信之人,可助丞相弘股之臂。丞相挥师南下之际,当有托粮草,人卒,宫中若有异变,可指一人引为内应。以保陛下,以成丞相世臣之名。彧言及此,丞相若念,听与不听,但凭丞相裁决。
写完,连叹数声,服毒而终。其妻子含泪收检其尸。
几个时辰后,公达复来。其子对公达言其父之志,说荀令了无牵挂。牵挂何?牵挂大汉,牵挂……曹公!
人事渺渺,不复音讯。唯余一张写满字迹的薄纸耳!
荀彧生前写给曹公的书信一摞又一摞,鸿雁传书,曹公回予的书函也一摞又一摞。公达是这些书信现在的主人,这是其世叔留给他的遗产之一。
他翻开一封封书信,看毕又一页页将纸张入火焚之。焚毕哭绝于地。
第一封书信写就时,荀彧只合二十九岁,笔迹还稍有不达通圆润之意。此后的书信一封比一封清秀通雅,甚有王佐之风。
有一封信上只有一首曲词:
……
翻覆天下弹指已千年
大梦一场梦醒不知归何处
……
一分阴阳二分歧途三分归陌路
九洲寥怅沧海亦曾与共赴
……
又有一便笺上言:
明公,彧愿随鞍前马后。共破袁绍!今,营内人心惶惶,此诚存亡之机也。
复有一书信言:
彧焚香奉炉,聆君一曲,成公之子期。每公有内急之务,彧必竭力奉命,拨粮草人卒于君耳。
一封封信笺,意切情深。写出荀彧与曹公一生戎马,相见恨晚。
公达烧完荀彧之笺,又翻开曹公的复笺。
曹公言:
文若,孤之子房,今人心浮动,孤欲征袁绍奈何……天不遂愿。
公达放下这封,一封封的看下去。不知曹公今日还能否想起世叔。又想起世叔说过其和曹公的初遇源于一场意外。那是世叔正于邈公帐下逸逃,携邈公之子,为其改名荀粲。
就是在这样情况下邂逅曹公,那时志才未殒,黄金三角还如初。
于满地烟灰之间,公达泪沾青裳,死抓住灰烬纸屑。太祖听闻荀公达将自己关于房中,焚纸一昼夜,且边焚边流涕,便唤来荀府中下人,“公达因何故这么伤心啊?”
下人回:“为其世叔荀令公也。”
此时,太祖府内正奏乐曲。
他为他之世叔,他为他之从子。
其为荀攸,与其世叔每有争辩必言求诡辩。如无不会垂钓之人,空有不会授渔者,奈何?
“唉!朽木不可雕也!”荀文若感叹一句。
荀公达没言语,难得的未还嘴,兴许此言已是听过太多遍。每每迫得荀彧来一句孺子可教,长久了,他亦感可笑。
或于幼时遭受的伤害,荀公达的内心封闭,眼神沉沉如余烬。他一直戴着一张画皮,抑或一张面具。唉!今昔何夕?恐是其心再难改!然志亦坚,男儿之志又怎能轻易更改?其之脚步一如其世叔。
两子都为坚毅之士,所做之决定都是不可更改的!虽于言语行动一路摩擦损耗,独留常情于彼。
荀公达是沉默的,直待文若为太祖所远,都未曾劝其改志。公达深知,一人之志如岁月留痕,最是不易去,亦是个人生死志的体现。
攸姑子曾问攸说太祖取翼州之事,公达自曰:“佐治为袁谭乞降,王师自往平之,吾何知焉?”自此,族中除攸之世叔彧内外莫敢复问军国事也。
公达从太祖之令从征孙权,途中数日得一梦。
于翻腾的大漠黄沙之上,有一座森森古堡。严壁城墙,恰如徐州城。太祖曾于徐州坑人男女尽万于泗水,水为不流。过诸郡县,皆屠之,鸡犬亦尽。其残相惨不忍睹。复有一人并众魑魅魍魉立于城池之上。
公达细看此人乃是其世叔荀文若。有歌声响彻城池:
大漠风沙淹没荒楼寂寞,
鬼魅扑朔是情愫的序幕
浓情佳酿渗透入肌肤
素手娇颜蛊惑人心噬无辜
驼铃阵阵摇曳纳河风沙
千笔描画那百年风尘朱砂
花妖浮屠宛如一场月泠花
浓淡笔锋描心画皮绘白蜡
……
其诸魂尽在流血泗涕。站在城池上那人——两鬓已成霜雪,眉宇间有清晰可见之纹路。长长的,仲珩交错的皱纹爬满其额头,他的脸颊已不再光滑。
文若,你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十八,终章
荀公达感叹一声,“文若,为何阻吾等取此城?”
城墙上,荀彧的眼神尖锐凝肃,“公达,天下为大汉天下。吾等作为大汉子民不思回报还得求何已?今,吾与此城共存亡!”
荀公达命令手下,“为了主公大业,攻城!”
顿时,箭落如雨,云梯骤起。
“荀令公,急攻不下,恐久生变。” 旁边有一人建议道。
“取火油!火箭射云梯,以火梯撞城墙。”荀公达当机立断。
于是火起城破,偏偏楼城上的人并众幽魂还在抵抗。
“荀令公,城墙不阻火势,已崩塌。我等是否……”
荀文若清晰的回答:“若欲弃城,你等可自去。吾却是与城池共存亡!”
“好一个与城池共存亡!文若,你非要为这腐朽之厦拖垮你自己吗!?”荀公达已立于城墙上。
彧道:“取弓箭予我!”
“吾始终记得,那日你在屋内神采飞扬,立志要保住这大汉天下。当时,你不过弱冠,身上总带着香囊……”攸缓缓言之,眼中似有光亮。那死灰般的双目中出现了滚烫的水珠,反衬日华之光,却终无一滚落。
荀文若挽弓穿箭,箭透公达之胸腹,公达虽吐血,始终在言,“今,文若你的梦想呢?”
瞬间,城池崩塌。二荀令站在崩溃的城池中,不知谁先向前一步,抱住了另一个。
“大汉天下终不可保,我也要随它……”崩溃的砖瓦中,扑鼻的是荀文若携带的香囊。
荀公达没说话,他猛然被推了出去,听闻其世叔最后的声音,“可恨毁城之人竟为吾之兄弟,吾之从子!”
于迅速后退的古城官道中,于幽幽乐声中,他听到歌词:
一句蹉跎一声惆怅满目是哀凉
月下妩媚神话注定是过往
风中飘洒明灭不散你温柔余香
画出你的血液却无法流淌
……然后,他醒来了。从那日起,荀公达病了。随军医师说是感染了江南的寒气,只需换几副药病体就可痊愈。他一日日陷入血红日月,古道荒城的梦境,终于有一天公达想起来,其世叔已为主公所远。
那日,他不听医嘱,独饮酒于帐内,忆起众多往事,“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何以至今疏途陌路?”
公达比之文若大六载,文若却是其世叔。
儿时,九岁的公达领着其三岁的世叔到荀公之庭院中游戏。
文若视桌上有杯,杯中有近水之物,逐拿来偷饮之。为公达发现,责其不慎。文若摇头晃脑而曰:“不要汝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牵起世叔的手,道:“我们走吧。若你此举被大人发现,岂不是攸的过错?”
不几日,公达病愈重,他想起梦中听闻的歌声,描摹一段在纸上:
一滴红烛一生陌路满园尽殊途
月下畅饮丝竹注定是却步
风中飘散明灭不散你绵长温度
画出你的身影却无法驻足
魑魅魍魉琵琶萧瑟从此隔阴阳
白首相知恨晚蒹葭尽苍苍
写完复又抓起纸张,揉成一团,毁弃入火。
又几日,公达卧于病榻,口不能言。又复几时辰后,中途甍。
太祖得攸亡于途中消息,言之流涕。又念及两年前,攸之世叔彧癔而终。时太祖送彧食盒,发之乃空器,于是彧饮药自卒。太祖称‘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也。逐,追悼二荀令。
言及两载以前,荀彧因太祖远之,诸事不顺,患疾。卧及病榻,时人莫敢近。唯其从子荀公达探望过其次许。
一日,天气晴好,公达复来看文若。
荀文若言之,“既然天气这般好,要不要对弈一局?公达。”言罢,气喘不平,咳嗽不已,怕是已病入膏肓。
“世叔,别勉强。”荀公达叮嘱一句。
彧侧身而起,“我好得很!我还打算活百载呢!”
公达侍立其旁,小心的搀扶起其世叔。然后复坐下,持起白子,“那么,文若,我该让你几步。”
“不用!白子我来!”荀文若道,抢过白子,复又咳嗽不止。良久方停。
两子在棋盘上摆开阵势。荀彧起始时,还能专注。到后面神志不时涣散。
荀公达咳嗽一声,唤醒其世叔,“世叔,既然你今日精神不济,那改日再……继续,可好?”
文若却突兀扯住其从子之手,“……要得出一个结果!”
“小子不才,这结果不要也罢。算攸服了文若了,这局棋嘛——就算文若赢,怎样?”
眼看荀文若拖住荀公达的手,气得发抖。公达却慢慢抽回手,“世叔,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