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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粱翰没做声，小伙子最近又开始看书，他瞅一眼就知道这是心思浮动，想要考走了。这两年图书馆也招了些人，都是刚毕业的小年轻，大多数都是把这里当成骑驴找马的那头驴，毫无热情地上着班，准备考试，考上就拍屁股走人，暂时没考上的就继续考。

 

    这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当然不愿意被一个一成不变的地方给困住，陈粱翰给了他一个笑脸，“那你加油，考上了好单位请我吃饭。”

 

    “那必须啊！”小伙子来图书馆第一天就跟着陈粱翰，受他照顾蛮多，所以也比较亲近，不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陈粱翰能心平气和地在这个死气沉沉得地方做下去。“陈哥你怎么不考啊？你说欺负我这个新来的就算了，陈哥你都是图书馆的老人了，之前那个市里评青年先进，最后参选名额给了电子阅览室的那个女的，凭什么啊？领导还差你做苦活，这里呆得这么没意思，要我我早就走了，就算考到下面基层去也比这里好啊。”

 

    “哦，这个都是按资历的，她比我早来，是该给她。”陈粱翰看小年轻不太懂，还是告诉他了，“我来图书馆才三年不到，她四年了。”

 

    “诶陈哥你不是一毕业就来了？”

 

    陈粱翰笑笑：“我毕业得晚。”

 

    其实他读书得读早，没到年纪就上了一年级，只是中间历尽波折，所以导致毕业的那么晚。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却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幸。

 

    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陈粱翰的爸爸，在他还没出生时就自杀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具体原因，最可信的应该是因为抑郁症。而陈粱翰的妈妈，在生下孩子后拍拍屁股就走了，至今音讯全无。剩下陈粱翰的奶奶，一个没有固定经济收入的老人，靠着卖凉粉茶叶蛋和捡瓶子卖废纸，把陈粱翰拉扯大。

 

    老人其实还有一个女儿，但是已经成家立业，膝下有儿有女，一个标准的家庭主妇，看着丈夫的脸色过日子，顶多逢年过节给老人家塞一两百块钱，其它就什么都没有。

 

    陈粱翰很小就知道，姑姑很不喜欢他，总要奶奶把他送走，觉得是他拖累了奶奶。

 

    ——不是我陈淑美没良心不养我老娘，我是不可能给钱给你让你去养他！你把他送走，我每个月给你生活费，他要是在，我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穷人的孩子最懂事，尤其是敏感的没有安全感的穷人家小孩，所以陈粱翰从小就是乖孩子，小学一年级就在家里能帮奶奶干所有的话，放学的时候别人在玩在小卖铺面前流连，他就低着头绕一个大圈子回家，一路捡瓶子。书也念得比别人好，虽然没有读过幼儿园学前班，比班上同龄人年纪小，但是每次考试都能名列前茅。

 

    初中的时候，传闻奶奶的老房子那一带要拆迁，按规划政府会给一笔补偿款钱。姑姑知道奶奶要给他留一点，上门来吵闹，骂奶奶老糊涂。当时闹得很厉害，姑姑带着姑父一起，气势汹汹，在家里翻房产证，他冲在奶奶面前想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住他们，却被姑父一巴掌扇在了地上。

 

    姑父说滚出去你这个野种。

 

    还好很快居委会的人过来，领头的大妈人很和气，摸着陈粱翰的脑袋叹了口气叫他先出去玩，然后关上门来调解。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一个人在街上晃荡，心里空得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渐渐天色晚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回去，也不敢回去，就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抱着书包发呆。

 

    其实那个时候他已经懂事，知道自己其实不是陈奶奶的孙子，当时那个孩子没有被生下来，而是被引产掉了。陈奶奶受不了这个刺激，总是念叨自己的孙子。后来有一个冬天的早上，不知道是谁遗弃了一个男婴在垃圾池附近，围观的人群中，陈奶奶走出来把他抱回家，把他当做了自己的那个亲孙子。

 

    如果奶奶也不要他了，那他就只能去孤儿院，其实也没那么糟，他总是有地方可以容身的——拼命这么安慰自己，却还是抑制不住，最后自暴自弃地在那个角落哭成一只狼狈的弃犬。

 

    刚转学来的四个字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默默掏出一包纸巾，放在了石桌上，然后说了一句“打架不好”就走了。

 

    全程十秒钟没有，但是闭上眼，陈粱翰还记得那个定格时刻，站在路灯下的四个字，那个面无表情的少年，简直就像能发光一样。

 

    你会有这样的时刻吗？在那一瞬间，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孤独、寒冷、恐惧和无助的包围下，被绝望淹没头顶。就只有你一个人，就算街上人来人往，有那么多人，你眼前的世界充满生气，可跟你都没有关系，你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自己，被绝望监锢的快被淹死的你。

 

    这个时候，只要有那么一点善意，来自这个世界的那么一点温暖，就可以成为浮木，让你撑过那个瞬间。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艰难和不美好，可是总有一些东西，是能够让人撑过去的，所以就算再难，他还是重新爬起来，在十九岁的时候重返高中校园，二十一岁考取大学，二十五的时候毕业，然后考上现在这个工作，有了一个清白体面的人生。

 

    只是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只需要平淡一句：“我十五岁辍学，十九又重读高中，所以毕业晚，比你们都要老。”就可以解释过去了。

 

    但是不提，不代表过去就真的这么过去了，起码那些痕迹还留在心里，就算结疤了不疼了，可当你再拿出来看时，它还是那么丑陋。

 

    心情还是很好的陈粱翰走出图书馆的时候，还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时候，他还在想着晚饭，想着晚饭后上线，带着淡淡的笑意去苦恼他的公爵大人会对女仙灵做什么。

 

    可是在公交车站台对面，突如其来的，一个中年男子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他就像是被谁狠狠一脚踹进了冰池子里，从头到脚，冰凌凌地冷。

 

    ——人这一辈子是真的不能犯错的，那些污点，就算是时过境迁，也还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总有一天会被揭露被众人看见，而就算人们淡忘了，你自己也忘不掉。

 

    那种不能面对的耻辱。

 

    那个男的在陈粱翰的家乡夏湖曾经闹过一个大新闻，嫖娼被抓，在公园，跟一个洗头店的少年。他老婆去派出所交钱的时候，跟这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后来又在派出所门口哭哭闹闹了几个小时，于是他就出名了。

 

    突然有人说，看到过陈粱翰，在晚上十点多跟着那个男的往公园那边走。

 

    于是等胳膊上戴着一块黑布的陈粱翰重新回到学校时，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不对了。不过那个时候他无所谓了，他回去只是跟学校说不念了，然后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全部带走。

 

    这一次老胡应该都失望了，什么都没对他说。他原本来想跟老胡道个别，对老胡那么久的照顾郑重道个谢，不过没有做到也没关系，就算说了再见他也不会再回学校，谢谢的话说得太多也苍白无力，还不如两百块钱来得有用。

 

    ——那个男的开出的价钱是五百块钱。那个时候他晚自习后在夜宵摊子帮忙干活，男人来吃饭，一来二去的大家也就认识了。终于有一天，那男的拦住了他，说我能给钱。

 

    五百块，对于病床上的奶奶而言，意味着很多天的肉汤，意味着一个礼拜的住院费用。他心底隐隐有预感，可他那个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奶奶的房子到底还是没有被拆迁掉，但是姑父彻底跟这边翻脸了，姑姑偷偷来医院交过一次费用，就再也没出现，他就算去姑姑家也会被姑父打出来。居委会借的钱也快被划光，他借不到钱，赚的那一点微薄的收入也不够。他就是要钱，不管怎么来的，要很多钱足够的钱，能让奶奶好起来的钱。

 

    所以还是选择闷不吭声地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他们去了公园的小树林，假山挡着，天然的藏污纳垢的地方。男人很激动，让他先脱衣服。

 

    那晚上挺冷的，一件一件脱掉衣服，简直冷得让人牙齿都冻僵了，整个人都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身体和心都冻木了，没有知觉，所以感觉不到羞耻，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受。

 

    男人的手冰凉的，蛇一样在身上游走，他先给了两百块，，做完会付清剩下的三百。他就麻木站着，眼睛落在地上自己的衣服，那兜里有两百块，接下来还会有三百。

 

    可是到底他不是真正的石头，等男人叫他跪下来“舔”的时候，他终于抓起衣服旁的那块石头，狠狠砸下去。

 

    他是一个恶劣的不讲信用的骗子，答应出卖身体，却做了一个抢劫犯，一个故意伤害的行凶者。哆哆嗦嗦套上衣服后，他甚至都不敢回头看躺地上的男人，就带着兜里的两百块钱逃离了现场。

 

    后来居然什么事情都没闹出来，不知道那个男的怎么回去跟家人解释自己受伤，也许他也害怕，恐惧自己的丑陋会大白于天下，所以没有报警也没有再来找陈粱翰。

 

    陈粱翰用那两百块钱让奶奶在逝世前的几天起码能有几顿好吃的，而接下来就没有他的事情了。医院欠下的费用，奶奶的出殡费用，无论从法律还是道义上，姑姑家必须都出了。

 

    姑姑作为唯一一个女儿，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奶奶留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老房子，然后她说陈家养你到现在，看在我妈的份上欠陈家的费用我也不要你还了，也算对你仁至义尽。

 

    过了头七，回到学校办退学手续的陈粱翰，被人指着议论“我听人说他去卖的恶心死了”时，才知道那个男的因为嫖娼罪被抓了。

 

    做错了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为它付出代价的，谁都逃不过。所以被人扒开遮羞布，把自己最丑陋一面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在那些曾经熟悉最后却对他避之不及的人的眼神下，也是咎由自取。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他低着头，像是一个游街的犯人一样，在众人的审判目光中，走过那条通往刑场的长廊。

 

    长廊尽头是四个字，穿着洁白的衬衫，白皮肤黑头发，轮廓像是画出来的一样，眼中闪烁着星辰的光芒。他看上去那么好，站在阳光下像是能够发光一样。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皱着眉，眼里也许是怀疑是鄙夷是嫌恶，他分不清楚，总之都没有什么差别。然后他听见他问，听见那终于到来的审判。

 

    七十一、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