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祸(宝钞) 作者:拏依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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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大雨淋得狼狈,又落水喝了不少水,整个人不仅湿透了,还冻得四肢发颤,头脑发昏。素衣公子对他极为友好,不仅靠岸将他送到了医馆,置办了干净的衣物,还让船家替他找回了落水的书篓,也好在西子湖水平静,他落水的地方又是畔边,不然他那个破书篓子还不知得冲到何处去。
服了一帖药,许是穷人骨子硬,褚宁生发了一回汗便清爽了许多。
他在医馆暂歇的时候,素衣公子并未离去,两人一宿交谈,褚宁生才知,原来公子是黄州人士,姓白,名蟾宫,因不喜繁杂闹市,浊尘俗气,遂孤身落脚古刹,独自落个清闲。与阖桑一样,皆是慕名游历至吴州的旅客,所以才会在大雨中租了一只小船,闲游雨畔西湖,却不想会阴差阳错救了他的性命。
两人相谈甚欢,褚宁生见白蟾宫谈吐不俗,举止素雅,长相也美若青烟朦脓,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何况又仗义疏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怎么看都不像居心叵测的歹人,因此得知他落脚在一处荒废的古刹时,思及自己也有节省银两的打算,便向白蟾宫提出,随他结伴前往古刹,叨扰几日,白蟾宫欣然答应了他。
与白蟾宫同行时,褚宁生虽是个书呆子,却也难得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白蟾宫无论仪态、气质与言辞,都透着一股神仙玉骨的脱尘之气,面若墨画提笔勾勒,色如秋波潋滟传神,又隐隐带着一股淡泊红尘之气,褚宁生初次于西湖雨畔见到他时,四周烟雨朦胧,他还以为遇见了西子美卿,泛着仙舟而来,欲迎他登上九天碧霄。
结果白蟾宫举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出声唤他,褚宁生羞愧难当的回神,过了好一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听到的那个清冷声音,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大吃一惊之下,心底又不由暗自有些失落。
现下已离吴州城很远,山间早已了无人迹,雨停之后,四周的坟土泛着一股淡淡的泥草气息与腥气。经过几座坟头,偶尔会惊起几只乌鸦乱叫旋飞,褚宁生一路上已看到好些露在土外的白骨,现下时至黄昏,他不由得紧跟在白蟾宫身后,时刻提心吊胆,半刻都不敢松懈,就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去往古刹的小路已是这般荒凉瘆人,想必白蟾宫口中的千年古刹,更是恐怖难言。他突然有些后悔,原本以为白蟾宫这样看似纤柔的人都不怕孤身居于荒寺,他这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心头敞亮,头顶青天,更加不怕鬼神之事。
哪知道,不过刚经过十里乱坟,他现在是手软的软,脚软的软,哪还有一点当时豪情万丈的模样。
褚宁生忐忑不安地往前走,没太敢东张西望,目光依旧定在白蟾宫脑后的素簪上,忽而一脚踩到了什么东西,硌得他的脚底板隐隐作痛。
莫名的,一股凉气,从脚底沿着脊背直窜脑门儿。
“……年轻人,你踩到我的头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阴森腐朽的声音,褚宁生打了一个激灵,浑身瑟瑟发起抖来。
他面色惨白地缓缓低下头去,待看清脚下的事物时,霎时面如死灰,他踩着的并非别的什么东西,正是一颗腐烂半边的人头!
那皱巴巴的烂头森森白骨几乎大半露在腐肉间,扭动着数不清的蛆虫,这烂头似是一个老妇人,面目狰狞,看起来极为凶神恶煞,只剩一只的眼珠子浑浊发黄,正直勾勾地盯着褚宁生。
“……呵呵……”
褚宁生惨叫一声,一翻白眼,吐着白沫登时就昏了过去。
白蟾宫回身见褚宁生昏倒地上,旁边的孤坟前露着一颗面目全非的苍老人头,他走到褚宁生身边,修长圆润的指尖探向褚宁生鼻间,随即松了一口气,还好尚有呼吸,只是被吓晕了。
“婆婆,你吓他做什么。”白蟾宫看向坟前老妇人模样的人头,波澜不惊地问,隐隐带着一点无可奈何。
“这个书生胆子这么小,恐怕还没进伽蓝寺就被吓死了。”人头张嘴说道,声音虽有些森冷,语气却显然对白蟾宫和善了不少,那张腐烂的脸在说话间,慢慢长出新肉,最后变成一颗皱巴巴的人头。
白蟾宫俯身坐在坟边,不急不缓地说:“他身上的三盏阳火,是我找的这么多人中,最旺盛的一个。虽然胆子略微小了些,可他周身还隐隐笼罩着一层浑厚的神息。青鱼精胆子再大,也不会贸然得罪与神界有关的人,他也许是我打开那扇门的契机。”
这颗老妇人头是一只地精,原本千年前寄在伽蓝寺地下,受得不少佛荫,颇具慧根与灵性。后来,伽蓝寺没落,被一只受了重伤的青鱼精据为己有,将地精驱逐后,钉在了乱坟岗里,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地精显然是认得白蟾宫的,听他说到书生可能跟神界的人有关时,顿时面露诧异之色。
“白官人,”他略微担忧地对白蟾宫说,“既然书生来头不小,若稍有差池,老婆子担心那时你难辞其咎,得罪了天家。”
白蟾宫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做了这么多事,就算要遭报应,也不是因为他。何况,我救了他一命,他既然觉得我是个好人,又愿意跟着我,不如就当他还我一个人情。”
地精默了一下,似是明了自己劝不了眼前人,于是只得不放心地叮嘱道:“不论如何,白官人切记万事小心,这书生岁天赋异禀,但青鱼精若得知书生的来历,恐怕也会有所防备。”
白蟾宫并不意外地点点头:“这个在我意料之中,倘若他无顾虑,大可不必躲在伽蓝寺里。我与他斗了这么多年,他有多少本事,我还是知晓的,婆婆不必太过忧心。”
地精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起另一件从乱坟岗里的孤魂野鬼里听来的事:“……近来吴州城里死了好些人,据说都是些精壮的男子,死因皆是阳元不泄,导致浑身血液逆流,经脉爆裂而死,实在是蹊跷得紧。白官人,这事莫非也跟青鱼精有关?”
白蟾宫的脸色忽而变得凝重起来:“这事我已着手在查,只是还没有什么头绪。”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荒山上,一个个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孤坟,都被即将落下山头的火红太阳映照出昏黄的颜色。四处乱飞的乌鸦凄迷地哀鸣着,为这个了无人迹、少有人前来祭拜的乱坟岗,更添了几分颓然的凄凉感,衬得那份阴森诡异的恐怖更加鲜然。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再待下去,恐怕天就彻底暗下来了。
辞别地精,白蟾宫背着褚宁生继续赶路,到古刹的时候,已是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呼啸,鸮鸟的尖叫混着野狼的嚎叫,说不出来的阴森和恐怖。
伽蓝古刹坐落深山之中,几十年前原是香火鼎盛的名寺古刹,每日都有数不尽的香客前来礼拜菩萨佛陀。方丈求那罗什失踪以后,伽蓝寺一夜之间被枯木残枝覆盖,寺中僧人全部不知所踪,成了当时一宗有名的无头悬案。
白蟾宫背着褚宁生踏入古刹,一阵阴风猛然袭来,地上长得比人还高的芒草立刻左右摇摆起来,隐隐可见灭了几十年的两排石灯。他每走一步,芒草就自行向两边分开,寺庙大殿宝塔上所绘的浮屠彩画,已剥落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但从仅存的痕迹来看,还是能想象出当年的伽蓝寺是多么壮丽雄伟。
此时虽不至深夜,大殿两边却浮起一层淡淡的薄雾。
东西两侧是僧人居住的屋舍,所有的门窗皆已腐朽,四处都挂着或大或小的蛛网。殿东角一圈东倒西歪的假山环着一片大池塘,池水未绝,生着不少已经开花的野藕。
东面原本是一座八角九层十二檐的达多塔,塔座刻有“阴曹地府”酷刑场面的浮雕,塔顶冠有铁刹,每一层重檐下都刻有提婆达多的三十法相,及无间地狱所受三逆罪。如今的达多塔被无数藤蔓枯枝从塔座到塔顶紧紧缠缚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警世宝塔,却是伽蓝寺里阴气最为深重的地方。
一声声幽怨的吟唱远远传来,百转千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凄婉,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勾魂艳媚,在无人的伽蓝寺里,营造出愈发阴森诡异的气氛。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番天。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白蟾宫恍若不闻,面无表情地将昏睡的褚宁生扶进了一间看起来不至太过破烂的屋舍。
对空弹指一去,桌上的油灯立马凭空亮了起来,昏暗的灯光摇摇曳曳地照亮了整个屋子。
他没有过多停留,打点好一切,便走了出去。
将两扇门拉好,临走时,白蟾宫抬首朝着达多塔的方向望了眼,随之转身朝着隔壁不远的一间房走去。
那房门前的屋檐上倒挂着一把红锦艳伞,二十八根伞骨,每一根伞骨尽头都挂着一只拇指大小的铜铃,随着阴风扑来,铜铃迟缓地撞击出细小清脆的叮咛声。
白蟾宫目光深沉地看了艳伞许久,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吴州西湖的原型是杭州西湖。
达多塔的原型是灵岩寺辟支塔。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番天。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出自不明,但是很香艳的诗词。
☆、第三回
“……头……人头!!!”
褚宁生满头大汗从梦中惊醒,手脚乱舞着想挥开什么,他涣散的眸子片刻没有聚拢,抖着身子不停地床头往里缩。
过了好一晌,褚宁生渐渐回过神来,心惊胆战地四下望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头坟地,自己不知睡在了一个陌生的屋舍里。
“……这里是?”
他迷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咽了咽口水,随之定了定心神,整理好儒帽,从床上爬了起来。
褚宁生四周转了转,仔细打量了一番屋舍,此处十分破旧,墙上结满蛛网,地上到处都是灰尘,几扇窗户只剩骨架,上面糊的纸早已化作尘埃,右边有一根很粗壮的梁柱,上面刻了一个偌大的“戒”字。
他恍然大悟,喃喃念道:“难道……这里是伽蓝寺?”
来到桌前,桌子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已燃了将近半数,火苗被从窗缝里吹来的夜风拨弄得摇来晃去,一张纸条正压在灯下,上面似乎书了一两行字。
褚宁生拿起油灯和纸条,朝着上面照了照,看到落款的一个“白”字,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不禁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原来,是白蟾宫所留。
上面只留了几行小字,言简意赅,褚宁生看完,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此地正是白蟾宫口中所说的千年古刹,伽蓝寺,之前除了白蟾宫以外,早就没人敢踏进古寺半步了,难怪他一醒来就觉得周围死气沉沉,阴气森森的。他昏倒之后,是白蟾宫将他背到了这里,见他受惊过度始终没有醒来,又没什么大碍,就回房歇息了,似乎就住在隔壁不远的一间房间里。
抹了抹凳子和桌面,居然纤尘不染,褚宁生有些奇怪,抬头张望了一下,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端着油灯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阵灰尘从窗扉上震落下来,呛得他不停咳嗽,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屏住气息挥了挥手,待灰尘散去,褚宁生吐出一口气,举灯朝外望去,漆黑的夜色下,隐约能看见大殿宝塔的轮廓,阵阵阴风袭来,摇晃着昏黄的灯火,伴着一声声低沉的鸟叫,有些阴森和恐怖。
他又朝两旁看了看,并未见到哪间屋子亮着灯火,心想白蟾宫应是早早睡下了,便打消了前去拜谢他的念头。
一阵强劲的冷风幽幽吹来,手中的灯火差点被吹灭,褚宁生连忙用手罩住油灯,匆匆拉好略微窗户。
然而,他却未看到,另一扇窗后,站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白衣女子。
……
走回屋里,褚宁生搁下油灯,不知为何心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浑身莫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他打了一个寒战,揉了揉胳膊,小声嘟囔道:“怎么突然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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