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玉记 作者:溯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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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劝也罢,劝了之后,南衡先执了黑子再次开局,又是二十个来回,把他杀的落花流水。
老仙可不愿意了,自己收了棋,“小仙还有些事,先告退了。”说着再一句话没有,这一次是脚底抹油,真正溜了。不陪他玩。
南衡独自坐了片刻,身形也跟着忽然消失。
他一路寻到罗浮山,这里他并不陌生,在天上处理公务时,如老仙所言,他是每天都看着他,看他四处往返,看他任意东西,看他最后每次都会到这里来。
看的次数多了,闭上眼他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长得什么模样。
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坟。
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他预料之外的。譬如此时此刻,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坟,却没有找到沈珏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坟旁多了一座新坟。
南衡的脸色陡然苍白。
沈珏就躺在里面,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个生命最终的归宿,况且身边的坟茔里躺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若干年之后,将来他的尸体会化为泥土,经过暴风雨的冲刷,和旁边的土地里,亲人的尸骨混合在一起。
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从胸腔里取出了那颗妖丹。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然后他捏碎了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的迷茫。
沈珏睁开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然后,沈珏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他说章“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
第二章 他的王
沈珏从未想象过地府会是怎样光景。
很久以前,得知伊墨曾闯入过,他好奇问起地府的模样,是否如传说那般阴森可怖,是不是真有十八层地狱日夜不休的忙着剥皮熬骨。他那时童心犹在,对万物依然有着十分好奇。然伊墨彼时仍是生灵,不曾迈过黄泉路,只在外城打了个转就回去了,自然也无法彻底解惑。他只是一时兴起才有此问,却不知很长一段光阴里,伊墨耿耿于怀——活了两千多年的老妖怪,却不能对自己孩子无所不达,他认定这是奇辱。
见到了传说中的黑白无常,沈珏却没有了好奇心,顺服的被黑白无常拘着踏上黄泉路,沈珏听到身后传来低吼,“沈珏!”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沈将军。”是在朝堂上,帝王端坐在高远王座之上,语调低沉威严,咬字清晰。听不出喜怒悲欢,没有好憎喜恶。
——“狼崽子。”是在书房独处,身边服侍的人一个也无,他常常这么唤他,紧随其后的是“乏了,江林城的梅汤去取一碗来”……如此种种,他的法力都耗费在这样琐碎的事情上。
——“小畜生。”是极少用到的称谓,每一次响起几乎都在层叠垂落的帷帐里,乱糟糟的丝帛锦衣中。明明是贬辱的三个字,卑贱的称谓,伴着此情此景偏偏变得悦耳动听起来。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随着相伴的时间越久,两鬓开始花白,连称谓都逐渐略去,他知道想要的都在——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以及江林城张家的梅汤、沐源城王家的炖鸡、他喜欢的卤汁豆腐、合县糯糯的小丸子……御书房里常常有千里之外的吃食和小玩意儿;还有一只越来越迁就他的狼。
若是夏季,通体乌黑的巨狼便卧在龙案旁的罗汉榻上,身下是外邦进贡的冰丝软帛,世间无二的物什,也不过是黑狼身下的一块垫布而已,那时御书房里填满冰砖的金柱散发着浓浓寒气,他穿着秋袍伏在案上批阅奏章;若是冬季,他便赤脚踩在脚榻上,因为黑狼会卧在那处,用自己柔软的肚皮和毛发,将他捂个暖暖和和。
已经不需要去特意呼唤,也无需嘱咐,仿佛自己的手指一样自如的存在。
他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
甚至弥留之际,他也只闭着眼,唤了一声“小畜生”。
他说章“小畜生,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他唯一的儿子,如今的九五之尊也只能站在一旁,无力的看着自己父王大限将至,虚弱的仿佛一缕幽魂,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只是努力抬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
那是只苍老的手,缀着深深浅浅的老人斑,松弛的皱褶层层密布,青紫的血管脉络仿佛为了这最后一点的生命力在奋力挣扎,暴突而起。
而后那只手被握住了。
暴突的血脉瞬间平复下来,在年轻的手掌摩挲下变得温驯。
从未老去的将军俯身,凑近老朽之人耳畔,语调是太子从未听闻的温柔。
“放心去吧。”
他面上并无悲伤,平静又温柔,如是说章
“你是我的王。”
老朽的帝王闻言睁开眼,溃散浑浊的眼神刹那间明亮逼人,仿佛年青时那般锐利。他盯着将军,片刻后哼了声,紧了紧他的手道章“走了。”
重又合上眼,阖然长逝。
“沈珏!”
身后又是一声断喝,是怒极的声调。身侧的黑白无常都顿了一下,而沈珏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也无需回头。
他的王已经死去了。
他是妖,跟在伊墨身边走遍了天涯海角,见过无数生命的出现与消逝,大部分都是那么糟糕——遭受意外的带着不甘离去,老病的在苦痛中悲哀离世;孤寡者死在凄凉里,年青人死在遗憾中……
而他的王,在儿孙的环绕里,在满满的爱里平静的死去;他的王将手放在他手里,连同信任与江山一起交付与他,从容死去;他的王已经很多年都不曾连名带姓的唤他,也不会再这样唤他。
因为他的王已经尊贵又恬静的死去了,那是一场很好很好的死亡。
能给予他的王这样一场死亡,是他的无上荣光。
沈珏足下不停,将那个声音抛在脑后,走进茫茫一片的黄泉深处,远远便见到等在路边的两位高堂,他们的模样是年华最好的模样,最后那些年月里时光磋磨出的白发和皱纹都不见影踪,黑衣白衫的两人携手伫立在路旁,浩茫茫怒绽的血红花朵在他们身畔,他们的视线所驻是漫长黄泉路上浓郁的白雾,一动不动仿佛已如此守候了几百年。
沈珏不顾勾在身上的引魂索跑了起来。
两人同时看见了他。从来懒散的伊墨也少有的也迈起大步,披散的长发在他身后飞扬,拽着跟不上步伐的沈清轩,健步如飞地迎上。
还没跑到跟前,沈清轩的声音已经传来章“黑白鬼快松开勾子!”
伊墨这才记起他们已是鬼魂,哪里还需要用脚走路,念头一转,笔直地飘到了鬼差身边,一手抓住引魂索,扯开就丢到一旁。也不待黑白二鬼反应,攥着沈珏的后颈,提溜着又飘回沈清轩身边。
沈清轩此时也醒过神,紧抓住沈珏的胳膊,两只老鬼带着新鬼眨眼就飘了个无影无踪,火红的花海里只余沈清轩一句“父子叙旧,改日带酒赔罪”还在荡悠。
黑无常收起引魂索,望着身旁还在发愣的白无常道章“复命去。”
“魂都跑了怎么复?”白无常生气的摇头道章“这么多年都等了,再多等一会又怎样。”
黑无常刚想说反正黄泉路有进无回,来了就是地府的鬼,能跑到哪里去。话还没来得及说,身后一片喧哗声响起,无数鬼卒突然冒出来,蜂拥地朝他们身后赶去。
白无常伸手拦下其中一名鬼卒,问他章“何事?”
“有人擅闯地府。”鬼卒匆匆回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顿时明白方才在身后暴怒而发出神威的那位是不打算善了。
“真是好闲情。”白无常整了整衣袖,嘲讽地道章“为了半人半妖的鬼魂闹到地府来,听说上面的诛神台已经很久没用过。”
“黄泉路有来无回。”黑无常说章“他不会不知道。”
“去看看。”
黄泉路口已然杀声阵阵,死伤的鬼卒遍地横陈。一身月白长袍的人立在中央,衣物上精心描绣的游龙与花朵的图案已溅上污血,发冠松散了些,许多发丝滑下来,掩了他的半面。他的左手高高举着,手上是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具死狼尸身,被一层金色光晕牢牢护住,仿佛睡去般安然无恙,一丁点污血也沾染不上,只能看见黑色皮毛光亮水滑,神态安详。
他看见赶来的黑白二差,掌中长剑“噌”地发出一声长鸣,剑身精光闪过,锋锐的剑首已悬停在黑无常的咽喉处。
“魂魄还来。”他沉静地提出要求,盯着黑无常的眼中一片漆黑,仿佛地府里翻滚鼎沸的忘川河。那条河浊黑无比,挣扎着无数恶鬼。
黑无常突然就明白此次必死无疑,本身鬼差就已是死物,他并不惧怕。只是他的死亡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没有人能从他的死亡中获得任何好处,这实在是浪费。
黑无常想了想,只能如实告知眼前神祗章
“他已走过黄泉路,归入地府。”
又道章“黄泉路有去无回。”
金戈相击之声骤然响起,凌空飞来的长戟撞上宝剑,长剑一声嗡鸣,金光大盛。剧烈的一响过后,长戟化为齑粉。
“上神。”失掉武器的阎王挥开黑无常,站在他面前做了个揖章“上神光临地府,不知有何吩咐。”
“阎王。”他回了个礼,却没有回答询问,只是说章“我要这具狼尸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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