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簿 作者:与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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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觉到身后艾米瑞达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除了他们三人以外这房间里似乎再没有别人,不过容远当然不会相信这位老人会这么粗心地单独面见两个危险分子,所以要么这房间里有各种高科技防护手段或者暗地里的保镖,要么,就是面前这个好像随时都能断气的老头儿比看上去更加危险。
容远和格奥斯奥目光相对,老人身上一瞬间展现的强大压迫力让艾米瑞达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容远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迎着对方凌厉的目光,没有退缩也没有畏惧,平淡中自有锋芒。
对视片刻后,格奥斯奥又恢复了老迈平和的模样,他看看容远,目光又落在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害怕的女孩身上,然后又看向容远,说了一句跟他们的话题无关的话:“你不是兰蒂亚人。她是,但你不是。”
就像糖国人分不太清欧美人的差异一样,比丘星人也看不出地球人和兰蒂亚人的区别,所以帕寇开始才会认为容远是兰蒂亚人。但格奥斯奥作为一个星球执政官,其眼力见识都远远不是一个埋头于技术的帕寇能够比较的,一点细微的差别,也足以让他做出正确的判断。
艾米瑞达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间都忘了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人,不过她懂事地没有多问。
容远轻叹一声,他本来指望兰蒂亚也有不同的人种,其中或许就有刚好跟地球人长相差不多的,这样他将来行走星际联盟也好弄个身份,但现在看来没有那么好运。于是他也并不否认,坦诚道:“没错,我的故乡是一个偏远的小星球,能来到联盟,多亏了帕寇的引领。”
他把话题重新拉到当前要面对的事上,不想被对方套出更多的信息,同时也是因为他讨厌弯弯绕绕大半靠猜测揣摩的说话方式,虽然也不是无法理解,但简单一点,有话说话不好吗?
虽然这些年容远成长了很多,但本性上,他还是当初那个不会用“谢谢”、“不用谢”这样的客套话来拉关系的小男孩。
听到帕寇的名字,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艾米瑞达的眼眶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容远心中也像是被揪了一下,有种麻木的疼。
老人身体往前靠了靠,没有强调帕寇那些他曾经亲口宣告过的罪名,语气略微缓和了一些,问:“他是你们的朋友?”
“是。”在此之前,容远从来没有想过他还能这么坦然地承认一个除了金阳以外的人是他的朋友,但此时说起,没有丝毫勉强,只有遗憾。
“他也是我的孩子,但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了解过他。”老人沉重地叹息一声,神色中有种不似作伪的哀伤,道:“也许你们愿意跟我说说这位朋友?”
容远相信,事发之后他肯定派人将帕寇的生平调查得无比详细,估计很多连帕寇本人都不记得的往事他也都一清二楚。但这位执政官能够了解的,只有逃离喀尤尔公司之前的帕寇,他真正想了解的,是逃离前后、资料中无法记载的帕寇的行动和想法,以及这个原本平庸和善的比丘星人发生这种变化的原因。
这段回忆,容远其实并不愿意去触碰,因为每一次回想,他都好像在重新审视过去那个冷漠自私的自己,那种赤裸裸的利己主义和把他人好意视若无物的凉薄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也时时提醒着他,他是怎样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又是怎样才被拉回来的。
但这段谈话,本来就是他费尽心思要争取的。
因此他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和帕寇相识又分开的经过,对自己的故乡做了一点修饰,大部分时间,都是由艾米瑞达跟老人交谈。能够跟一个人毫不避讳地说起和帕寇认识的过往,这本来就让艾米瑞达放松,而且老人又实在是一个掌握人心的高手,收敛气势以后,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喜欢晒太阳的老爷爷,也很善于安抚和倾听。实际上,他都很少提问,几乎也没有主动引导话题的走向,神色虽然温和,却也没有明显的笑容。但不知不觉间,等艾米瑞达说起帕寇的死亡而小声抽泣的时候,才猛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张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散发着甜香的饮料,而且几乎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了,甚至包括她只有一套内衣所以每次洗完拧干以后基本上全靠自己的体温把衣服捂干这种糗事。
——幸好她还算警醒,没有把自己给容远准备毒药的事也一块儿坦白了。
艾米瑞达神色十分纠结地看看格奥斯奥,但即便如此,她心中也对这个老人讨厌不起来,实际上,甚至隐隐有种可以信任的感觉。于是艾米瑞达转而瞪着旁边明明也在听着却一直都不提醒她的容远,有点气鼓鼓的感觉。
其实这种态度,也很能说明她心中真正的亲疏。
而容远没有阻止,正是因为,这个局面就是他想要的。
在亲眼见到格奥斯奥从飞船上走下来的时候,他一瞬间冒出来他们应该见面谈一谈的想法,当时这个想法只是模模糊糊的,在之后,容远前后整理了一下,才明白为什么他会有这么冒险的决定。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当时他们唯一可以转圜的余地,更因为,他觉得他们哪怕无凭无据,也或许能够取信于这位星球最高领导人。
他赌的,就是这个老人的睿智、阅历、眼光,也是艾米瑞达的单纯、青涩、懵懂,还有他自己的不成熟。
活了五百多年、见识过各种世事的人会有怎样的想法和智慧,容远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人,他也无从去揣测。他虽然一贯自视甚高,却也有自知之明,他和艾米瑞达两人的年龄加起来才刚刚等于这个老人年龄的零头,在他面前玩弄手段,显示小聪明,简直是再愚蠢不过的做法。在这个老人眼中,他们两人大概犹如一张白纸、一碗清澈见底的水,无需揣度,一眼就可以看得透彻明白。
所以他才要求会面,因为他知道,只要亲眼见一面,不需要任何证据,这位执政官也能判断出他们说得是真是假。证据还可以伪造,但看着艾米瑞达的眼睛,任何人都会相信她没有说谎。
……
容远两人离开后,一面墙从中间裂开缩回到两侧,中间升起一张长桌和几把凳子,瞬间就变成了一个会议室的模样。几个人从原来的墙后走出来,各找一把椅子坐下,气氛沉闷,半天没有人说话。
将军达库卡左右看看众人凝重的神情,然后又看向格奥斯奥,肯定地说:“他们没有撒谎。”
在座的诸位都是格奥斯奥最信任的人,也是这个国家掌握着最高权力的人,年龄最小的也有一百五十多岁了,别说艾米瑞达,就是总是面无表情的容远在他们眼中掩饰功夫也根本不够看。
宦海沉浮,哪怕比丘星的政治环境在格奥斯奥的领导下一直比较清明干净,也不是好相与的。能爬到现在的地位,谁没有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格奥斯奥点点头。会议桌上一个干瘦干瘦的老章鱼长叹一声,说:“我现在倒是真的希望他们在说谎,这样还好办些。”
桌上另有两个没说话的人心有戚戚地点点头。
达库卡冷冷的一记眼刀甩过来,愤怒地说:“喀尤尔公司残忍杀害比丘星人,在我们的领土上肆意妄为,还捏造罪名,散播恐怖谣言,危害正常社会秩序,戏耍执政厅和比丘星民众,如果不加以严惩,比丘星执政厅的威严和神圣将荡然无存,我们也会成为联盟的笑柄。大人,请下令!我立刻就调动軍队把喀尤尔包围起来,捉拿首犯!”
格奥斯奥皱紧了眉头,桌上只有一人响应他的要求,其他人都意外地保持了沉默,神色中并没有愤怒,反而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
“容远,他们相信了,难道就会保护我们吗?”
在执政厅给他们安排的休息室里,艾米瑞达坐在床边,有些不安地说。她有很多事都不明白,但有一点却很清楚——这个世界上,能像容远和帕寇这样会不顾及自身而保护陌生人的少之又少,她的那双眼睛中,看到最多的还是人性的恶。所以冷静下来后,那种被施了魔法一样的信任感褪去了,焦虑和担忧又重新回到了她脸上。
“当然不会。”容远不假思索地说,“正义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的,对他们这个层面上的人来说,为一两个子民讨回公道不算正义,为自己的星球博取更大的利益才是!所以如果有足够的利益交换,他们也会很顺当地把我们交出去。”
“那怎么办?”艾米瑞达本以为能稍微安心了,此时听到容远的话,才知道他们的危险并没有丝毫减弱。
“放心,他们还不会立刻做出这样的决定。”容远倒显得不是很紧张,他沉稳地说:“现在能决定我们去留的,不是我和你,也不是格奥斯奥那老头,而是喀尤尔公司。”
艾米瑞达更惊惧了,结结巴巴地问:“是要看……他们愿意付出多少代价吗?”
“不。”容远摇头道:“是要看他们已经准备付出多少代价。”
有些事,容远并没有跟艾米瑞达讨论,尽管知道女孩能给他提供很大的帮助,但他还是希望能尽量保护她不再去接触那些阴暗和残忍。
比丘星连通星际的星网基站毁坏了,一直没有得到维修,但星球内部的网络依然完好。诺亚二号在网上如鱼得水,无声无息就获取了大量的信息,但有些关键的地方,比如执政厅和喀尤尔公司内部,其防护和警报级别足以在二号入侵的第一时间发出警报,所以二号一直没有去触碰,只能收集一些边缘信息,就像在寻找各种零散的拼图,努力拼凑出事件的全貌。
在这过程中,喀尤尔公司的一些举动引起了容远的怀疑。
与此同时,在会议室,也有人发现了跟他同样的问题。
第196章 守护
比丘星执政厅虽然没有诺亚二号这样的智脑,但他们所掌握的能量和拥有的势力也远远不是容远能够比较的。喀尤尔公司的这个研究所在比丘星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选择这个星球,一是因为比丘星特殊的生态环境和自然环境,二是因为比丘星人简单朴实却又能完成非常精密的工作。经过一千多年的渗透和相互影响,研究所最初的员工有很多都选择在比丘星安家落户、代代传承,而其内部现在也有近一半的员工是比丘星人。喀尤尔虽然有保密条例,但这么多员工,从中找出一两个更忠诚于自己的民族和星球的人,那再容易不过了。而且普通的比丘星人脑子里多半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想要套出点话来,也很容易cao作。
病毒事件公布以后,执政厅一方面开始按照喀尤尔公司的要求全星球大规模地搜索艾米瑞达两人,另一方面也试图了解被偷走的病毒到底是什么。研究所高层虽然不愿意透漏,但他们还是想办法从内部的员工口中了解到很多零碎的信息。只是以前,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只能喀尤尔说什么他们相信什么,并没有太多的选择,这些情报也能从侧面佐证博士等人的说法;但现在,如果他们选择相信艾米瑞达,那似乎就有一条更可信的线,隐隐约约把所有的碎片串联起来了。
在座的诸人都很信任和彼此看人的眼光,既然决定了要相信看上去就十分单纯的艾米瑞达,种族中某种一根筋的天赋就让他们不再把更多的精力用在怀疑艾米瑞达的话是否可信上,而是努力去想如果这种情况才是事实,那么让他们感觉到异常的因素是什么。
所以他们没有跟着达库卡一起愤怒,没有第一时间想着去谴责喀尤尔公司,而是不约而同地,忽然好像就抓住了什么,调动自己的思维,竭力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
达库卡咆哮一阵以后得不到回应,众人的脸色既不像是不赞同,又不像是畏惧退缩,而像是都在思考着什么,让他显得在一个人唱独角戏,他气哼哼地拍了下桌子,满肚子火的坐下来,喝了口水,想起这些日子为了一个谎言而全部累成狗的下属,又火冒三丈地说:“该死的喀尤尔,还说什么十天之内不解决,病毒就可能在比丘星上散播……”
“哗”地一下,所有人都一起看向达库卡,眼中忽然冒出了亮光。
……
艾米瑞达提心吊胆,几乎是堵上自己的命跟容远来到格奥号上,虽然没有真的经历什么大战,但精力也几乎枯竭,又哭了一场,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因此虽然担心,但到休息室里还是很快睡着了。
容远给她盖上被子,把灯调暗。执政厅虽然给他们安排了两间卧室,但在这个可能处处都是危机的地方容远也不可能放心地留下女孩一人,他也没有去睡觉,而是默默坐在床边,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这整件事,一点一点勾勒着事件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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