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记 作者:叶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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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有什么不对,无论身体还是情绪,尽快通知我。”陈鸥要求。
这五年,研究所开动马力,全面分析“神秘基因”。结果是惊人的:尼斯的基因载有极为强烈的生命活性信息。普通人类会因此加速新陈代谢而早衰,但尼斯的基因里有另一种因子可以帮助延缓新陈代谢,抵消早衰影响。总而言之,尼斯的存在是基因学的奇迹。
陈鸥甚至怀疑,尼斯的基因里可能载有人类延长寿命的密码,但他不准备向这个方向探索。在时间、精力、金钱都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需要集中所有资源,来评估这种基因是否会给尼斯带来负作用。把人类寿命延至新的长度这种事,远远不及让亲人平安度过此生来得重要。
尼斯的基因还为他的阿兹海默症研究带来了灵感。随着基因密码一点点解开,陈鸥对人类大脑皮层活动有了新的想法。他接连发布了四五篇重磅论文,刊登在基因科学界的顶尖学术刊物上。他大胆改进了原来思路,研发出新一代实验药物,顺利通过了一期和二期临床试验,治愈率及有效性比第一代分别提高了大约5个百分点,比市场同类药物各提高了15个百分点,。
“足以死而无憾的成就。”教授评价。
“还需要观察。”陈鸥揉着太阳穴,他为这些研究付出了全部精力和一部分健康。
研究所同时开展五个主要课题以及数十个支持课题,每天都有数不清的讨论等他参加,数不清的决定要他来拿。陈鸥通过猎头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前药企CEO来为他打理研究所经营事务,好让自己全心投入基因研究,但他既是股东又是教授的个人代表,每天仍不得不拿出两三个小时来研究公司文件。他逐渐染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有一次他问来请他拍板的课题负责人。
“若是错了,单这个决定就会浪费七位数的研究经费。但如果碰巧对了,会把这个方向的研究推进五六年。”比他大二十来岁的负责人看着他,对争取支持不抱任何希望。
很快研究所所有课题负责人都得到了陈鸥的指示:如果一个决定错了的结果只是浪费经费,不用再征求同意,尽管做!
“时间!在时间面前,金钱算不上什么!”陈鸥一再强调。
他如愿以偿赢得了时间,研究所对于基因融合的研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阿兹海默症药物只是其中成果之一。但他被金钱打得一败涂地。近几年,基因研究所没有承揽过任何商业项目,正在进行的研究耗资巨大,经费迅速枯竭。陈鸥和教授动员了所有人脉,能拉到的赞助越来越少。他把研究所值钱的专利全部抵押了出去,但对于每年五倍以上增速的研发支出仍是杯水车薪。在海外,仿制药导致销售收入连年缩水;在国内,路易斯集团把他们拖入了耗时日久的药物专利诉讼。陈鸥简直说不清哪个对研究所收入下降的贡献更多,是路易斯集团的白热化市场竞争,还是所雇律师团队的吸血式费用支出。
最后,陈鸥把研究所全部土地及房产都抵押出去,才换来了一家银行的两年期贷款,填上研发经费缺口。
“两年,只有两年。”贷款经理一再警告他,“到期还不上债,研究所就得破产清算。”
接下来的两年,陈鸥背水一战。
在三期临床实验中,陈鸥把志愿者扩大到了实验上限人数五千人,范围也不再局限于国内,而是向欧洲、亚洲等顶尖医院、医学院发去实验计划,请求协助。这时,他和教授在基因科学领域多年积累的名声和人脉起了作用。大部分机构积极配合,部分医院还请求派来进修人手。陈鸥全部接受。进修人员大大加快了研究所工作进度。
返回的实验数据令人欣喜:超过80%的患者显著好转。波兰一名五十五岁的伐木工人,听到八十九岁母亲清晰叫出他的名字时嚎啕大哭。他的母亲七十八岁罹患阿兹海默症,近三四年严重到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五千人里,大约二十人服药后毫无效果。陈鸥亲自飞去患者所在地一一调查,发现这些患者均已超过九十五岁,阿兹海默症病史大多超过二十年。脑部扫描显示,他们的脑白质已发生不可逆转的退化或损伤。
“只有治愈的利益远远大于成本,药品治愈率及有效性的统计才有意义。”教授说,“深度阿兹海默症患者无法自主决定。根据法律,家属不能代其决定参与实验。你可以删掉这些反馈数据。”
国内外同行要求提供药品的邮件纷至沓来。不少医生在邮件中称,参加实验的患者为了多拿一片药赖在诊所不肯走,甚至哭得像个小孩。
“鉴于患者要求提供药品的急切表现,我一度怀疑这药会给患者带来依赖性,致其上瘾。”一位同行致陈鸥的邮件中写道,“在达到预期疗效后,我嘱咐患者家属给他停药。监测仪显示,患者没有因此焦躁不安或体现其他上瘾症状。相反,患者每天的深度睡眠时间维持着服药期间的日均三小时水平,因此白天益加精力充沛。考虑到他的思维活动更加清晰,我认为,您的药实际延长了他的生命。”
他描述的患者是一位离开政坛多年的人士,在政界仍具有一定影响力。
几乎是一夜之间,各国媒体都开始询问,为何这种新药没有引入本国,给千万个被阿兹海默症困扰的家庭带去福音?陈鸥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三期临床实验刚刚结束,研究所还在准备新药的注册申请文件。而媒体仍不罢休,连珠炮一般轰炸负责药品审查的本国部门,指责其官僚懒政。最后,一位局长公开表态,对于严重疾病,如果拟申请药物比现有药物呈现出格外显著疗效,可以直接申请上市。当然,上市后必须继续完成临床实验。
这时,距离陈鸥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半年。
研究团队以最快速度整理好各种资料,提交注册申请。新药起名“阿波赫柏”,来自希腊神话中两名神祇的名字,阿波罗,赫柏。前者为医药之神,后者为青春女神。同时,陈鸥继续收集数据进行四期临床实验。
一切都是那么顺利。银行暗示他可以申请到期贷款展期,不必急于还贷。私募基金、信托公司、保险公司向他提供总计数十亿规模的组合融资方案,没有任何约束条款。投行精英们争先恐后约他见面,向他介绍上市计划。一夜间,陈鸥的身份又多了一重,从年轻有为的科学家、时尚界的新秀,变成了金融界的宠儿。
直到一名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因服用阿波赫柏去世。这时,新药上市申请尚未通过审核,距离还清银行贷款的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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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方律师的开场陈述结束,现在是控方传召证人时间。
“请您告诉我们您的全名和职业。”
“安斯艾尔·罗德里格斯,罗德里格斯诊所医生兼合伙人。”
“罗德里格斯医生,请问您与被告的关系?”
“我与陈教授的合作开始于十年前。我向基因研究所提供志愿者名单,研究所筛选后通过我向入选者提供实验药物,我记录患者服药后的情况,反馈给研究所,同时接受研究所为此付给的报酬。”
“您与陈教授何时开始阿波赫柏的实验合作?”
“大约五年前。我向患者推荐了该临床实验计划。共有十六名患者自愿参与。”
“他们服药后有什么反应?”
“语言能力出现较大恢复,记忆力也有所回升。患者很喜欢这种药,强烈要求继续参与实验。”
“按您的从医经验判断,这正常么?”
“数据显示,患者情况确实在改善。另外,患者渴望痊愈的心情也有助其病情好转。我们对阿兹海默症的了解还非常少,更不用说治疗。但总体来说,是的,确实很反常。”
“请您说得再详细些,患者这种积极反应是否在以往实验中出现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坚定地摇了摇头。
“从未有过。事实上,大部分患者及家属对参与临床实验的态度十分谨慎。以往我必须反复追问,才能确定志愿者确实服了药,而不是回家就把发放药物冲进马桶。”
旁听席响起三两声笑。
“您发现异常后,是否向陈教授报告过?”
罗德里格斯医生点了点头:“我在反馈中提过一两次。”
“陈教授是否给您回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摇了摇头。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这是罗德里格斯医生填写的患者反馈表,来自基因研究所提交的药物注册申请材料。医生如实填写了患者反应。”
罗德里格斯医生说的全是事实,因此辩方律师对这些证言没有提出异议。接下来,控方律师又传召了几名证人,都是与陈鸥合作临床实验的医生。他们从不同角度证明,实验药物大受患者欢迎,有些患者甚至编造数据来讨要更多药物。陈鸥抬起头,注意地听着。反馈表不会告诉他如此生动鲜明的信息。
接下来,控方律师出示了一张证明文件。
“这是独立测评机构‘公正与生命’公司的检测结果,说明阿波赫柏能短暂激起患者性兴奋。而且,和市面上治疗性功能障碍的药物相比,它不会对服药者造成持久影响。因此,很容易理解患者为何积极索取药物。一期和二期临床实验结果显示,这一副作用在第一期就已经被研究人员注意到,但我们并未在该药品的申请注册文件中发现相关说明。”
旁听席爆发出巨大的议论,人们交头接耳,法官不得不要求肃静,接受了控方律师将该文件作为证据呈堂。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是陈鸥的一位熟人。
“伯第·米勒先生。”
☆、第 53 章
和五年前相比,伯第成熟了很多。他穿着一件卡其色薄风衣,头发向脑后梳过去,脸色苍白,丝毫没露出认得陈鸥的迹象,神情十分冷漠。
“米勒先生,你与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博士同学,我继母的亲戚。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
“死者平时是否有服药习惯?”
“他是运动员,身体好,很少生病。我只见过他服用复合维生素。”
“就诊记录和学校心理咨询记录显示,他在跨栏比赛中受伤,导致性'器官勃'起障碍。您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了解。”
“他是否对您提过阿波赫柏?”
“是的,他祖父诊断患有阿兹海默症已有两年多,记忆力下降。他说祖父近日参加了一个临床实验,两个疗程后病情大幅好转,与正常人无异。”
控方律师转向法官。
“死者祖父提供的书面证词显示,祖父听闻孙子的顽症后,向其推荐了阿波赫柏。出于谨慎,他仔细询问了自己的医生,了解到没有影响较大的副作用,才把药私自提供给死者。由于他以往记录良好,他的医生没有发现他骗取药物的行为。而死者显然非常相信自己的祖父,因为死者暴毙后,警方解剖尸体发现了大量阿波赫柏药品成分残余。”
伯第作证完毕后退了下去,陈鸥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他知道死者是安杰洛军事学院的学生,但不知道竟和伯第熟识。这么说,尼斯多半也认得死者。
一想到尼斯,陈鸥有些出神,接下来控方律师的几句话就没听清楚。伯第走到门口前,回过头来,与陈鸥四目相对。灯光阴影落在他的眼睛里,好像极地寒风卷起一片雪糁。
接下来出庭的证人让陈鸥一下子挺直了脊背。
“波尔曼先生,现在路易斯集团工作,认为基因研究所拟申请注册的药物阿波赫柏剽窃了其挚友瓦根第教授的心血。瓦根第教授生前任职基因研究所,于六年前遇害。”
大约五六年前,陈鸥在调查路易斯集团秘密研究时曾见过波尔曼一次。眼前的他比那时憔悴了好多,头发几乎掉光了,一副耗尽心血的模样。陈鸥还记得当年调查时波尔曼对瓦根第流露的满满恶意。显然,他与瓦根第的友谊在后者去世六年后终于单方面发酵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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