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鸥从没听教授说起过暗格的事。他狐疑地看了一眼尼斯,按他说的做了。果然,书桌咔的一声轻响,抽屉背后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洞,一本电子日记躺在里面。
这是最新型号产品,可以很容易地把语音输入转化为文字储存,也可以随时插入虚拟3D视频及图像。陈鸥把它与桌上的投影设备连接起来,设备充电完成后,房间中央出现了一个全息投影人像。
陈鸥不禁向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空气中的教授人像。
“陈鸥,”坐在轮椅中的教授笑着说,“既然你看到这里,说明我已经走了。”他把掌心坚定地向下压一压,像是拒绝和陈鸥就这一点争辩,“我知道,以你不亚于我的聪明才智,你会感到越来越多的迷惑。在一本好的推理小说中,作者不能向读者隐瞒太多线索。做人如写书,为了保持品味,我决定把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为了保持品味?”陈鸥像是和教授对话,“而不是自觉有告知义务?您对戏剧性的低劣口味简直无可救药!”
尼斯沉默地看着走进教授全息图像里的陈鸥。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人似乎是在拥抱。
“但是,”教授话题一转,“鉴于你很可能发出的嘲笑,我忽然又不准备拱手送上全部答案了,自作聪明的先生。”他嘴角轻轻翘了起来,“我为接下来的内容设了一个密码,一个与神话宗教有关的单词。除非你正确输入这个单词,否则绝对无法进入下面部分。我猜,以你的骄傲和自负,是不会去找计算机高手帮忙的,对不对?”
陈鸥发出一声轻笑,这是尼斯三个月以来听到他第一次笑,但比恸哭更让他难以忍受。
☆、第 60 章
陈鸥收起电子日记,摸了摸书桌暗格,发现再没有其他东西才不甘心地站起来。
“教授可真会出题。”他嗤之以鼻道,“神话宗教有关的单词!我就想不起来他哪句话不引用什么典故。”
他尽量平静地说话,假装鼻头没有发酸。奇怪的是,这次抑制流泪的努力不像以往那么困难了。
尼斯没有答话。陈鸥转过头看着他,吃了一惊。
过去的三个月,尼斯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他,但悲伤蒙蔽了他的双眼和心灵。除了哀悼自己的损失,他看不见其他。教授再次出现,再次开口说话,尽管只是一个全息图像,也让他短暂找回了从前生活的感觉。心灵迷雾被驱散了部分,理智回来了少许,于是他睁开双目,三个月以来第一次看清了他深爱的孩子。
尼斯满眼血丝,嘴唇干裂,下巴全是乱糟糟的胡茬,头发长到了不体面的长度,粘成一绺绺耷落在肩膀上。从他身上的气味判断,他至少一周没有洗过澡了。
出于习惯和本能,陈鸥就要开口训斥他,然而他从墙上挂镜里看到了自己:嘴唇青白,面颊浮肿,目光呆滞,脚步蹒跚,活像一个吸毒上瘾的中年流浪汉。
在这一刻,陈鸥才终于认识到,遭受损失的不仅仅是自己,尼斯也失去了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而且,即使到了这一刻,尼斯仍不知道教授就是他的生父。
他揽住尼斯的肩膀,这一次是真心诚意道歉了。
“对不起。”
尼斯垂下双目,没有拒绝他的道歉。
他们坐进客厅沙发,陈鸥决定好好和尼斯谈一谈。
“你的假期还有多久?”
“王容说我积攒了很多假期,可以尽情使用。”坐在陈鸥身边的尼斯姿势僵硬,看着自己的脚尖,坚决拒绝和陈鸥四目相对。
陈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对尼斯的怒气正是由此而来。教授是个倔强的人,但自从知道自己命不长久,就一直盼望能再见尼斯一面。当时他还不知道尼斯是教授的亲子。如果知道,他会放下一切把尼斯从军队揪回来。
陈鸥清楚尼斯那点说不出口的小心思,不介意多给尼斯一些距离和时间来想通。但他听之任之的结果是教授直到临终前才在法庭匆匆见了尼斯一面,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
不过,事情过去了,没必要继续责怪尼斯,何况他其实才是损失最大的那个人。
“我觉得,”陈鸥小心斟酌词句,“你没必要再陪着我了,虽然我仍然对你的职业选择有意见。你现在身家颇丰,可以选择更喜欢的工作,或者不工作。我相信军队不会让国内首富再亲身涉险。王容是个很好的导师,你可以征询他的意见。”
“我想时候也到了。”尼斯终于抬起头来,和他视线相接,目光毫无光彩和焦点,像是一个失明的人刚被告知患了癌症,“您既然已经拿到教授的日记,那么我陪在您身边的意义也就不大了。教授的谜语不会好解,在揭开谜底之前,您不会让自己出事。”
陈鸥眨着双眼,怀疑三个月以来沉湎悲伤对自己头脑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尼斯这番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幸好,尼斯又说话了,避免了两人之间出现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
“还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么?”他问,表情十分接近听天由命,让陈鸥不禁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
“开心点。你有钱,年轻,长得又好,所有人都会像拥戴太阳一样捧你爱你。”他说,“去交新朋友,逛酒吧,买限量版跑车。除了滥交和吸毒,随便你怎么败家。你父亲留给你花不完的钱是为了让你享受生活,不是让你陪一个无趣的中年……”
他本来想借此机会挑破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小秘密的努力落空了,尼斯脸上出现了深深的不可置信。
“父亲?”他问,双目牢牢盯着陈鸥不放。
陈鸥无法抑制自己的同情,这一刻他几乎埋怨起硬心肠的教授了:这个秘密不该由他来揭破,这对尼斯太过残忍。
他试图握住尼斯的手,但被尼斯甩开了。
“父亲?”他又问道,脸白得像鬼一样。
“教授生前有位爱人,两人无法在一起。他设法用两人的基因人工孕育一个孩子。但瓦根第偷走了教授的努力——我想是偷走了人工胚胎。”陈鸥尽量说得简单些,没有说出海豚基因的事,但即使这样尼斯看上去也快要崩溃了。
痛苦的尽头是什么?三个月以来,陈鸥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但和现在尼斯的反应相比,他体味到的一切似乎太肤浅,也太短暂了。
尼斯的表情无法形容。他看起来不是正被告知身世,而是被摧毁信仰。得而复失,被遗弃,被欺骗,被背叛……痛苦带来愤怒,悲哀以致绝望。
“把你带回来之后,我们将你的基因在数据库做了比对,想找到你的生身父母,但失败了。当年教授为了保护隐私,没有把我俩的基因样本上传到数据库。所以我们从未想过,你竟然是教授的孩子。”
“您一直都知道?”这几个字尼斯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他脸色可怕极了。陈鸥不能责备他言辞中的强烈指斥之意。而且他也有种奇怪的负疚感,像是自己辜负了尼斯。
“教授临终前才告诉我。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陈鸥把尼斯半搀半抱地扶起来,“现在我们不讨论这件事,我带你去休息。”
尼斯没有挣扎,顺从得好像小孩子。从客厅沙发到尼斯的房间只有几步路,陈鸥忍不住看了他好几次,以为他受打击不过昏厥过去。然而尼斯一直睁着眼睛,双目甚至毫无泪水。
推开尼斯房间的门,陈鸥愣住了。
床铺整齐,窗户紧闭,中央空调系统的出风口被关了,一股潮湿的霉气在鼻端挥之不去。这绝不是一间近期住过人的房间。
“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哪儿?”陈鸥质问,心底慢慢升起一股凉气。他的孩子五年未见,回家后自己竟把他忽视得这么彻底。
“客厅沙发?”陈鸥又问。家里没其他房间了,尼斯不可能住进教授的卧室或书房。接着他突然明白了。尼斯外表如此糟糕,却对他的起居饮食体贴入微,只能说明一件事。
“你一直睡在我房间门口的地板上?”他无法置信地问,“怕我自杀?”
尼斯慢慢抬起双眼。
“明天我就会搬出去。”他答非所问地说。
陈鸥没有回答,将他带到自己房间,把他按倒在床上。
“睡吧,今晚由我来守着你。”陈鸥坐在床边。听说身世后,尼斯一直在颤抖。人在精神受到极大刺激时,肉体会做出相应反应,陈鸥非常了解。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尼斯竟然如此抗拒教授是自己生父?他看起来就像听说自己父亲是个卑鄙无耻的混蛋,而自己是由强'暴而生的孽种。
时间慢慢流逝。正当陈鸥觉得尼斯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尼斯开口了。
“那天我看见您吻了教授,在嘴唇上。”尼斯声音还在颤抖,但几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这是儿子对父亲的礼节,抑或生者对亡者的告别?我可否也像这样吻您一次?”
他得到的回答是“嗒”的一声,灯熄灭了。房间陷入了黑暗。
听着陈鸥离开的脚步声,尼斯慢慢在床上蜷成一团,就像肉体再也抗拒不住精神的痛楚。
第二天早上,来叫尼斯用早餐的陈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
“二十岁出头的首富,没有长辈约束,谁会在家过夜?按照八卦周刊的描述,这类人普遍每天中午在不同床上醒来,身边围着三四个赤身裸体的小明星,有男有女。”来用早餐的夏尔评论说,“像你一步都离不了教授才是奇葩。”
尽管前一天晚上陈鸥自己也向尼斯建议去享受生活,但听到夏尔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他仍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快。而且,让他更加心惊肉跳的是,不快主要源于妒忌。是妒忌尼斯的年轻幸运,还是其他?他不敢细想。
陈鸥把盐递给夏尔,警告说:“别得罪你的老板。”这时夏尔已经认命地当上了研究所的CEO,不过他干得很顺利,获得了研究所所有人的欢心。几个项目组负责人更是把他疼得如珠如宝。
“我只会花钱。”夏尔向陈鸥坦白道,“他们来跟我说研究计划、进度、细节、方向调整,我全听不懂。好在我们有的是钱,每当我听不懂时,我就假装沉思一会儿,然后说,嗯,很好,但这样一来经费很可能不够,我们增加为原先的两倍。”
夏尔大笑起来。陈鸥也淡淡笑了,想起以往经费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些感慨。
“还有执业律师团队、会计师团队、咨询公司顾问团……随时待命。他们不会为你赚钱,但会拼老命保证你的钱不被政府或是其他组织白白拿走。有这些人在,研究所稳如泰山。”夏尔叹了口气,仰躺在椅子上,“我终于不用吃烤糊的番茄了,尼斯做饭的手艺毫无长进。”
三个月以来陈鸥从未吃过烤糊的番茄,但他聪明地决定不对夏尔提起这件事。
“说起来,你是怎么想通的?”夏尔问,“我昨天接到了马丁的电话,听起来似乎你再过三个月才能恢复。”
“尼斯该回去了,总不能让他一直为我担心。”陈鸥说,递给夏尔一杯咖啡。
夏尔奇怪地问:“回去?他在本地有任务,完成后才能走,他没跟你说吗?”
陈鸥愣了一下,他根本没给尼斯说话的机会。
“说起来,杰西卡好像生了个男孩。”夏尔自顾自说着,不管陈鸥的脸色明显变得难看,“詹姆斯老来得子,疼那孩子疼得要命。马埃尔坐不住了,最近联系董事,上蹿下跳,想敦促詹姆斯先分给他一部分股份。他要是知道尼斯身家有多少,得气疯了。他父亲想了半辈子的东西都没有得到,尼斯不费分文就拿到了。”
陈鸥站起来,脸色很难看。
这天晚上,尼斯没有回来。陈鸥翻了翻他的个人物品,发现除了通讯器其他都在,行李箱也好端端地放在原地。他想不出尼斯能去哪里。他甚至不知道尼斯还有什么保持联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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